朱溫反應極快,縱身下馬,雪亮的長刀頃刻出鞘。
刀矛相交,帶出一道道蕭蕭殘影。
哪怕帶著幾分醉意,女子的槍法也相當淩厲,猶如毒龍出淵。
相比阿青夫人的劍法,卻無法給予朱溫以生死攸關的壓迫感。
個中原因,自然也有他曾經與對麵女子交手過,對其槍招不無了解的緣故。
朱溫當然已認出對方。
寇謙之麾下星雲二十八騎之首——“青龍”田珺。
戰及三十餘合,長刀斜拖而過,將短矛一刀斫斷,架在田珺脖頸之上。
“你怎麼會在這裡?”朱溫冷聲道。
“還不是怪你!寇帥被你殺了,我沒地方可去啦。”田珺俏臉上全無懼色,歎了口氣道:“我輸了,要殺要剮,任你處置吧。”
這個回答讓朱溫有些莫名其妙。
田珺無疑是一位容貌相當出眾的女子,而且相比肌膚如雪的段紅煙,更符合人們印象中的巾幗美人。
她有著一張線條分明的方臉,與小麥色的健美肌膚。
然而精巧如雕塑的高鼻深目,天鵝般的頸項,加上比例完美無瑕的纖腰長腿,令她具備一種不讓須眉的端莊大氣。
朱溫想起如今地處魏博節鎮地麵:“你是魏博田家的人?”
“是。”田珺神色終於有了幾分戰敗的喪氣:“我家就在這裡,但我已經不想回去了。”
朱溫對此並不奇怪,自從五十多年前那場滅門案之後,魏博田家這個橫行河北一甲子的家族,已衰微得不成樣子。
“寇帥戰死了,齊帥還在,你為什麼不繼續跟著齊帥?”
“沒什麼意思。”田珺像男人一樣大喇喇地攤開雙手:“我加入泰寧軍,本來就是衝著寇帥去的。”
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抬高聲音道:“不對,這不公平,我現在酒還沒醒,等我酒醒了再比一次!”
“你現在說話不是挺明白的?”朱溫道:“就是有些缺心眼。”
沒想到對方大大方方地承認:“寇帥也說我缺心眼。”
朱溫隻好道:“當初劫營的時候,我也打敗過你一次。”
沒想到田珺立馬大叫起來:“你還把我的蛇矛搶了,快還給我!”
“那是我的戰利品,何況也不在身上。”朱溫對於這個女人胡攪蠻纏的思路,覺得自己有些跟不上。
田珺又露出一副沮喪神色:“我離開泰寧軍之後,錢都花光了,連盔甲都賣了,又不想回家。”
“你的馬呢?”朱溫問道。
一個真正的騎士絕不會輕易拋棄自己的戰馬。
“宋州之戰時,被人射死啦!”田珺有些惱火地叫道:“是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子射的,她箭法可好了!”
而後,她不顧朱溫還用刀抵著自己脖子,突然抓住了朱溫的臂膀,跟個小女孩一樣搖著他的手,央求道:“我說,你要不要雇我當你護衛,我不要太多錢。”
“雇一個打不過我的護衛?”朱溫語帶戲謔。
“過一陣咱們再公平地打上一場就是。”田珺不服氣地哼了一聲:“而且你當時是步戰,若論馬戰,你未必是我對手。”
朱溫必須承認這是事實,且不說劫營時他本來就是超常發揮。若論馬戰,他對上焰帥麾下“焚天五劍”中的“凰劍”陳麗卿都打得很費勁。
他得出兩個結論。
第一,這個女人真的是個笨蛋。
第二,這個笨蛋很有胡攪蠻纏的本事。
“我殺了寇帥,你不恨我?我怎麼保證你不會暗害我?”
田珺跺了跺腳:“當然恨你,可寇帥死於戰場上公平對決,我要是暗害你,豈非不是人了麼?”
朱溫想了想,從寇謙之的人品來看,對方作為“星雲二十八騎”之首,好像也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蘭素亭妙目靜靜瞧著二人許久,忽地輕聲道:“帶上她吧,她的身手很能幫得上咱們。”
“況且,魏博田家的人,也不會在乎與朝廷作對。”
這是真的,因為草軍造反也就兩三年的事情,而魏博田家昔年曾經造了朝廷五六十年的反。
“這位小妹妹一看就聰明得緊,說的話對極了。”田珺聽見蘭素亭為自己說話,不由高興地道。
朱溫當然沒有放下對田珺的懷疑。
他清楚記得阿青夫人對他的勸告——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
然而他也並不想殺了田珺滅口。
“我可以雇你,但確定你值得信任之前,要把你的雙手捆起來。”
田珺相當乾脆地答應:“隻要有酒喝,都無所謂。”
朱溫直接上去,用力抓住了她精巧的下巴。
“喂,你乾什麼,不會想非禮我吧!”田珺大叫著,然後發現自己的嘴被一個酒葫蘆堵上,一股熱辣的液體從她雙唇之間灌了進去。
而後她的表情頓時變得相當耐人尋味。
“如果你喝的是這種燒酒,你躺在路邊就不會還能打架,而是任由過路的人為所欲為了。”朱溫淡淡道。
“這種酒我這裡管夠,但你自己要掂量著,彆喝成死豬一樣走不動路。”
“不好喝。”田珺用袖子擦了擦唇邊的酒液:“姑奶奶以前跟著寇帥殺胡人時,繳獲過一些,又不是沒喝過。”
“那胡人為什麼要喝這種烈酒?不是為了彰顯自己的男子氣概嗎?”朱溫悠然道:“而你,應該覺得自己的氣概不會輸給男人罷?”
田珺愣了愣,而後發現朱溫說得很有道理。
“行,那我就試著喝,直到喜歡上這種味道為止。”
朱溫掏出一塊金錁子塞進她懷裡:“好,本營將現在算是雇下你了。以後當著我不要自稱‘姑奶奶’,很沒教養。”
“那我該自稱什麼?”田珺錯愕道。
“我看你比我小,可以自稱‘愚妹’,反正你也挺愚蠢的。”朱溫一邊說著,一邊掏出繩子,把田珺雙手捆在背後。
“還有,不許再用袖子擦嘴,你再怎麼比男人有氣概,也是個女孩家,這樣既不乾淨,也顯得對人無禮。”
田珺不服氣地哼了一聲,而後負著手跳到朱溫那匹從馬背上。
她騎術很好,用一雙健美的長腿踩著馬鐙,口中籲地一聲,便能驅著馬兒跑起來。
隻有一個問題,那匹馱馬上本身掛的東西就夠多了,馱著她跑了一陣,很快開始喘氣。
“你太重了。”朱溫評價道,一邊用清淡的目光打量著田珺玲瓏浮凸的身姿。
她的身量極高,比朱溫一點不矮,恐怕也輕不了多少。
“是你的馬不行。”田珺不服氣地道:“我以前騎的馬就不會這樣。”
即便是雙手被反綁在背上,這個女人乘馬而行的姿態,依然顯得英姿颯爽,又明豔動人。
她無可挑剔的下巴與鼻梁線條,使得側臉比正臉看上去好看許多。
這樣立體的五官,對方大抵是有西域胡人血統罷——魏博田家曾長期割據河北,與胡人通婚也實在不奇怪。
這個女人愚蠢,卻實在美麗。
朱溫心中評價道。當然,前提是她說的都是真話。
倘非如此,要做到如此演技,已經不是一般的可怕了。
經過一場廟會時,朱溫掏錢給田珺買了匹馬,感歎道:“錢花得可真快,到地方之後,咱們得弄點經費了。”
又對蘭素亭道:“阿青夫人要塞給咱們的五十匹絹帛,咱們不該客氣,當時就該收下的。”
說話時,他偷偷用目光瞄田珺神色,見她一副迷糊樣子,不像知道阿青這個人的存在。
看來泰寧軍內,除寇謙之等極少數人之外,皆不知曉阿青夫人之事。
朱溫與蘭素亭的目的地,在平盧鎮南麵的泰山一帶。
泰山之地,群山聳立,廟觀密布。山巔有玉皇大帝和碧霞元君的神廟,山腳有大量佛教廟宇,還有孔子廟以及伏羲、女媧、神農等上古帝皇的廟宇,堪稱諸教並存。
聽說景教前些年也在泰山建立了祠廟,當中有高鼻多須的景僧,與金發碧眼的胡姬修女。
進香的人流,在泰山之地建立了諸多聚落。地形的複雜難治,則令官府對這片地區控製相當薄弱。
在一個鎮子上,朱溫找了家客舍住下。為了保險起見,他等田珺進房間之後,就又用了幾道粗繩子,把她捆得跟粽子一樣嚴嚴實實,嘴裡還塞了麻核。
田珺被綁在床上動彈不得,口中發出含糊的呻吟聲,微陷的眼窩中,一雙清亮大眼向朱溫投來憤怒的視線,顯然相當不滿。
“又沒人看著你,萬一你翻看我行李裡的機密文件怎麼辦。”朱溫道,而後關上門,攜著蘭素亭出門而去。
他到十字街上一家叫同仁堂的藥鋪裡,抓了四錢“陳皮”,四錢“當歸”。然後再到對麵一家鹵菜店,買了四兩鳳爪,四兩牛肉。
他要掌櫃將分量秤得分厘無差,一點不能多,一點不能少。
他用左手提著陳皮與鳳爪,右手提著當歸與牛肉,繞進一條小巷子裡,掀開牆上一張與牆壁同色的簾子,把左手的陳皮和鳳爪丟到地下,把右手的當歸和牛肉掛在了屋梁上。
他做這些事的時候,屋裡空空如也,櫃台上一個人也沒有。
但是隻等了一小會,就有個身穿圓領窄袖袍,腰係革帶,足蹬黑靴的漢子,快步趨了出來。
“這位郎君,您是朱……”
朱溫擺了擺手:“現在小爺姓秦,單名一個彥字。”
叫秦彥的人,一定比叫朱溫的多得多。就算同名同姓,也沒有一點奇怪的地方。
漢子大笑起來:“好說好說!秦郎君,您要我武某人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