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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力一定不是機關的對手。
倘不考慮王仙芝王盟主那樣氣力堪比楚霸王的怪物。
因此,哪怕隻是一些絲線,朱溫也沒打算與其硬碰。
他一把攬住蘭素亭纖腰,退入院中,任由急雨衝刷。
長刀橫掃,刀芒帶著數十道雨線打向襲來的絲線,絲線遇水,頃刻紛紛癱軟垂下。
堂內傳出一聲格格輕笑:“好個少年郎,竟須臾間就發覺了這機關的瑕疵所在。”
又遺憾地歎息道:“若是晴好時分,機關原能覆蓋全院,凡有來犯之人,都要被割得不成片段。”
朱溫冷靜道:“若非大雨傾盆,在下又何必行冒犯之舉,闖入此地。”
“你這小子,也知道擅闖民宅甚是無禮?”堂內女聲揶揄道。
“非但無禮,而且乾犯法紀。”朱溫熟練背出了大唐法條:“諸無故夜入人家者……主人登時殺者,勿論。”
“所以你今夜若死在此處,也沒什麼好委屈的。”
“然而亂世當中,事急從權。”朱溫續道:“如今不算太晚,全宅卻一片黑燈瞎火。在下敲門許久,也全無回應。加上這宅子處於如此荒涼之地,看來主人是在避仇。”
“而在下隻是攜家妹求一個避雨之地,顯然不會是夫人的仇家所遣。”
“誰知道呢?”黑暗中那個聲音帶著幾許慵懶:“你以為這幾句話,便能取信於我?”
朱溫冷冷道:“我若現在想走,夫人也留不下我。”
“可惜你家妹子已染了風寒,你現在帶著她在外頭淋雨,怕是性命難保。”
“既知如此,夫人何不積些善緣?我們所求,也不過是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罷了。若是心懷歹念之徒,怎會帶著一個病人?”
說話間,朱溫竭力用臂膀遮擋被大風斜吹到蘭素亭身上的雨水。
他倆如今被雨打得全身透濕,實在需要一個能避風烤火的地方。
“但若奴家隻是個尋常弱女子,又當如何呢?你身懷利器,怎能保證不起歹念?”
蘭素亭在朱溫懷裡艱難仰起頭:“阿哥,咱們走罷。外邊總能找到躲雨的地方……私入民宅,本來就是我們缺了禮數。”
她是個相當重規矩的人。
“我不會。”朱溫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著,用手擦去蘭素亭臉上的冷雨,眼神傲然。
“那麼,少年郎,奴家且問你,你叫什麼名字?”門內的聲音陡轉柔和。
“秦彥。”朱溫直接報上了王仙芝軍中那位自己新朋友的名字。
雖然誅殺顏景明之後,秦彥是否還把自己當朋友,實際上是未知之數。
女子吃吃笑道:“一個不誠之人,讓妾身如何信任?”
朱溫麵不改色:“不誠在何處?”
“以妾身之見,你姓朱,單名一個溫字。你也沒有妹妹。”
女子說話間,天穹之上,陡然一道驚雷閃過,照亮門內,隻見一位身姿窈窕的青衣美人,掌中握著許多根線頭,盈盈而立。
她顯已不年輕,但依然是位相當好看的女子,一對桃花眼清豔逼人。
她的嗓音卻有著流波九轉的纏綿嫵媚。
雷光沒去,而女子吐出了下一句話:“而妾身名叫阿青,是泰寧軍齊帥的妻子,或者說,他的外室。”
堂內陡然燈火大放,照得院落內一片通明。
“少年人,你可還敢進來麼?”女子放下了手中連接機關的絲線,素手掩口,嫣然一笑。
“有何不敢?”
朱溫抱著蘭素亭,大步邁了進去,渾身的雨水便落在堂內精美的氍毹地毯上。
他不知道對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身份,但這樣的陣仗,比起他投入草軍時,麵對黃巢那次,還差得遠。
堂內有十餘名婢仆,皆身著甲胄,持刀劍而立,神情冷肅,眼中充斥著戒備。
但朱溫明白,對方並沒有殺心,不然沒必要向自己報明身份。
“多謝夫人收留之恩。”朱溫將蘭素亭放在堂內一張美人榻上,而後揖手拜謝。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想殺你嗎?”阿青緩緩道,秋水般的目光陡然帶上了幾分惆悵。
“晚輩不知。”
“因為你殺了寇謙之,我很高興。齊帥可能會想要殺你給寇謙之報仇,但比起齊帥那些政敵,寇謙之更讓我痛恨。”
阿青說話間,語調已帶幾分冰冷。
“為何?”
朱溫不由懵然不解。
就在這時,一個十歲上下小童陡然急奔過來。他生得玉雪可愛,眉眼與女子頗有幾分相似。
小童見蘭素亭一身濕漉漉地臥在榻上,神情虛弱,頓時露出同情神色,奔到阿青身旁,扯住她衣角道:“阿娘,不要傷害這位姊姊,她一定是好人。”
又指著朱溫道:“這位阿哥也是。”
又道:“阿娘,孩兒又想阿爹了。”
阿青歎息一聲:“你看這個孩子,大約該明白一點了。”
以朱溫的聰明,自然瞬間有了猜想。
他知道,齊克讓的原配夫人,是隨齊克讓在西涼戍守鄯州時,死於吐蕃人之手。
他卻並不曾聽說齊克讓續弦的事情。
伴著阿青的歎息,她表情頓時變得端嚴起來,聲音也再沒有一絲一毫的嫵媚:“我是被阿雪娘子的父母養大的,名為主婢,實同姊妹一般。”
“阿雪娘子棄世之後,因他倆隻有一個女兒,便有許多人來勸說,讓齊帥迎我做繼室,休要讓孩子沒有娘親。”
“老家主也大有此意,更對齊帥說,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本是一樁美談。”
蘭素亭在榻上又重重地咳了幾聲,捂著口輕聲問道:“可是寇帥這時候說了什麼?”
她看起來懵懂,沒想到這一會也聽明白了阿青的意思。
阿青纖巧的下巴微頷:“是啊。寇謙之,那個明明出身顯赫,起初卻不想做官,跑到西涼結識了齊帥的遊俠兒,這時候跳出來以疏間親,聲稱兄長與嫂嫂伉儷情深,即便陰陽相隔,又豈能生辜負之心?”
“寇謙之還道,如若擔心香火傳承,將來讓侄女招贅便是。”
聽到這裡,朱溫也不由發聲問道:“然後呢?”
阿青黯然道:“我以死相迫,終於嫁進了齊家,但卻隻是個沒有名分的外室。齊帥這些年總共就來過幾次,也不過是為了延續香火,應付公事而已。”
她指著幼童,眼含幽怨,口中呢喃道:“這孩子,是克讓唯一的子嗣。”
“可齊帥怕他搶了他姊姊應得的父愛,將他放在這河北的荒野,數年見不到自己的父親一麵。”
“他若長成,他阿爹會給他一位節度使公子應有的人脈。可他現在,隻是個藏在黑暗之中,全然得不到父親關愛的可憐孩子罷了。”
聽到這裡,蘭素亭不由發話道:“素聞齊帥當世英雄,可對自己的妻兒也太冷酷了些。”
阿青斷然道:“當然冷酷,太愛一個女人,對彆的女人就隻有冷酷了。”
“可若非他對阿雪姊姊那麼好,我又如何會看上這個男人……”
她追憶往昔,眼角竟有淚光閃爍。
蘭素亭點了點頭,若有所悟。
朱溫道:“泰寧軍沒有壞人,阿青夫人您也不是真的恨寇帥。”
聽得此言,阿青突然大笑起來,猶如花枝亂顫。
笑了好一會,她才停歇下來。
“是啊,沒有壞人,都是癡人。”
“就譬如寇謙之,因為他胡言亂語,害我隻能做一個外室,可這又有什麼法子!都是我自己選的,齊帥本來心裡也不想娶我。”
“而寇謙之這個蠢貨,他不但自己妻子去世不續娶。密州地方發饑荒時,他寧肯讓自己的孩子吃麥飯,也要省下錢來賑濟百姓的孩子!他身為一方要員,家裡卻一個婢仆都沒有,甚至沒多少絲綢衣服。”
“可在外麵,他總穿得光鮮亮麗,因為他不想讓外人知道他所做的事。”
聽到這些話,朱溫隻覺心口一陣強烈的滯悶。
他才意識到自己殺了一個多麼偉大的人。
他突然發現他痛罵寇謙之的那些話是如此地可笑。
這樣的聖徒,本不該存在於現今汙濁的官場上。
“你說我不恨他,是假的。他不但自己過得苦,還會給身邊的人添麻煩。”阿青歎道:“可想到我身為一個外室,過的日子卻比他舒服很多,有時候又忍不住憐憫他,為什麼要把自己折磨到這樣的境地。”
“我能理解寇帥這種人,他們如佛陀一般,將人世當做一場修行。”朱溫道:“寇帥若心中苦楚,那隻能因為如今朝綱腐朽、生民艱困,令他心生迷惘。至於個人肉身之苦,他隻會甘之若飴。”
他現在已能確定,自己與阿青夫人的相遇,完全隻是機緣巧合而已。
對方這些年心裡憋了太多話,也實在需要找人說說話。
“溫還有一事不解,夫人是如何猜出我身份的?”
阿青神色陡然帶上了幾分戲謔,玉手掩口道:“我若說修習了通靈秘術,能瞧見你背後跟著寇謙之的遊魂,滿身鮮血淋漓,你相不相信?”
“鬼神之說,姑妄聽之。”朱溫道:“既然夫人這麼說,小子也隻能為自己犯下的事來負責了。”
話是這麼說,阿青的解釋顯然不能令朱溫信服。
朱溫推測,自己不久前擊殺了寇謙之,而寇謙之的建言,曾極大改變了阿青的命運。因此,阿青無疑會有些關注自己。
正因為他殺了寇謙之,去平盧才不敢經過泰寧鎮。若換成孟楷負責這項使命,或許就冒險從泰寧穿過去了。
朱溫還知道,像自己這麼好看,又聰明有膽識的年輕人,本就不多。
如果阿青先假設這個闖入的不速之客是朱溫,再由此倒推。聯係到平盧節度使宋威如今身負重傷,平盧鎮陷入混亂——朱溫為何要途徑河北,答案就相當明確了。
但朱溫麵對對方的猜測,直接默認,也有自己的考量。
正是草軍的人,才不可能對齊克讓的家小下手。對於實力依然完好的泰寧軍而言,這麼做並不能對泰寧軍有實質傷害,反而會導致齊克讓陷入狂怒,全力追殺草軍。
齊克讓將阿青與孩子藏在這河北之地的荒僻宅院之中,防備的顯然隻是那些心懷叵測的政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