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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罷。”小個子少年輕輕地開了口,目光純粹得如剛從雪山淌下來的小溪:“我感謝你救了商隊的所有人,包括我。”
“但是……”少年輕輕問道:“你也是草軍的人?”
那幾個婦人已經幫朱溫包紮好了全身的傷口,朱溫將目光投向少年的眼睛:“正是。”
“振衣盟主,王仙芝,許多年前,所有人都說他是個大英雄。可他的部下,卻在做這種殺人越貨的事情。”
少年咬字極為清晰:“而你追隨的鹽帥黃巢,身份是草軍的次帥。你們是一夥的。”
朱溫一開始見少年奮不顧身保護眾人,心有所感,才鬼使神差地站了出來。
沒想到這個書呆子竟說出這麼一番怪話。
“所以,你想說什麼?”朱溫語氣惱怒道。
“晚生隻是覺得,既然想搶錢,搶糧,搶女人,就不要標榜什麼替天行道,天補平均。言行不符,不是什麼君子之道。”
少年說得仍然很輕,聽起來並不像在斥責朱溫的樣子。他神情十分認真,說話間,長而略疏的睫毛在杏眼上輕顫著。
按照少年的標準,朱溫肯定不算徹底清白的人。
和二哥朱存一同收伏銅山盜匪之後,朱溫也讓他們搶掠過商旅。與其他賊寇的區彆,隻在於儘可能不傷人命,也不許部下奸淫婦女。
但綁票勒索贖金這種事,他也不是沒做過。
朱溫早已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好人。
但少年的話仍然讓他相當煩躁。
自己明明救了少年,少年卻說這些一點不知感激的怪話。
關鍵朱溫還差點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你知道你現在說的這些話很不知好歹嗎?”朱溫冷聲道,目光在少年臉上逡巡。
商隊眾人也不由色變,而後紛紛向朱溫投來討好眼神。
他們知道,這個以一己之力格殺了顏景明在內接近二十名草寇的年輕人,即便身受重傷,也不是他們惹得起的。
“也許吧。”儒服少年麵對朱溫淩厲如刀的目光,卻沒有一絲怯意:“但畢竟是實話,實話很多時候未必悅耳。”
“你找打了!”朱溫怒吼一聲,手掌啪地打在少年臉上,頓時浮起一片淤青。
少年痛得身軀一顫,抿了抿唇:“這位郎君,你對逆耳之言,隻能用拳腳來掩蓋你的心虛嗎?”
話音未落,肺都快氣炸的朱溫又一拳轟在少年左頰上。
這次明顯下手重很多,少年被打得震退數步,摔倒在地,衣衫上頓時沾滿了落葉的碎屑。
少年搖搖晃晃站起身來,他的聲音已經痛得顫抖,但眼神依然無比堅定:“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會說違心的話……朝廷固然不好,可你們這些自稱豪傑的人,一邊冠冕堂皇地說要拯救蒼生,一邊卻又縱容部下做荼毒百姓的事情。這種事,我看不慣!”
“蒼生有蒼生的智慧和生存方式,何曾需要所謂的英雄豪傑去拯救?”
話音未落,朱溫已怒氣衝衝地大踏步過去,揪著少年衣領,將其提了起來。
握緊的拳頭,在少年眼前不住晃著:“就算我把你滿口的牙齒都打掉,你還是這麼說?”
“不……不錯……”少年說著,忽地一小口血溢出來,染紅了纖巧的唇角:“這世上的道理,是任何權力、武力都無法扭曲的。如果你今天打死了我,隻是消滅了一個敘說道理的人而已,道理卻如日月星辰般永在。”
“你敢於殺顏景明,是因為你比他有力量,你是鹽帥黃巢眼前的紅人,殺了他不用擔心振衣盟主王仙芝報複。而不是,因為你有多麼正義。”
朱溫瞧著少年的雙目,從中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恐懼。
這真是個純粹的書呆子。
朱溫正在思量要不要再給他一拳時,一個聲音陡然響起。
“這位郎君,不要再打了。蘭先生說話傻氣了些,可他真是個心地很好的人。”
說話的是商隊的首領,一個富態中年人。
“是呀,朱郎君是好人,好人何苦為難好人?”幾個婦人附和道:“蘭先生年紀小,不太會說話,可他這人心地淳善,做事踏實,咱們都是看在眼裡的……”
這些求情的話語,不由讓朱溫有些訝異。
這些人之前麵對顏景明一黨的凶威,還打算懇求那位“蘭先生”犧牲自己,換取商隊其他人的平安。
他們倒是敢向自己替“蘭先生”求情。
轉念一想,人都是比出來的。自己相比顏景明這種窮凶極惡之徒,確實稱得上好人。
麵對絕對的暴力與邪惡,這些普通人會顯得格外怯懦、自私。
但這並非人性的常態。
想到這裡,朱溫突覺心底舒暢了很多。
“小子,看在這些給你求情的父老麵子上,放你一馬。”朱溫喘了一口氣,因為身上的傷口又開始作痛。
他把蘭先生輕輕放下。
一時間,商隊眾人一個個露出大喜過望的神色。
這種神色也實在出自真心。
“把顏景明這幫人的兵器、腰帶和身上的錢拿走吧。”朱溫目光一掃,示意商隊成員們去剝那些屍體:“對了,還有兩個沒斷氣的,幫我補一下刀。”
此言一出,商隊中一片千恩萬謝之聲。
朱溫驟然想起,自己十幾歲的時候,就是因為愛聽這樣的聲音,才會去行俠仗義的罷?
但這些好聽的話,終究不能當飯吃。
然而他現在心情已變得極為爽快。
“朱郎君這樣的俠義人物,你卻那樣冒犯他,也虧得人家大人大量,不和你計較,還不向他道歉?”商隊中,一個高個兒對少年開腔道。
“道歉就不必了。”朱溫走過去,突然抓住了少年的手:“看起來,他是你們的賬房先生罷?我要帶他走,沒你們什麼事了。”
此言一出,商隊眾人紛紛大驚失色。
他們見朱溫挺身而出,拚著身受重傷也要誅殺顏景明等人,都覺得這年輕人雖然也是草軍中人,但卻是個真正的英雄豪傑,義軍之中確有好人,不能一概而論。
如今朱溫卻開言說要帶走蘭先生,莫非他和那個顏景明竟有相同的興趣?
被朱溫打得臉上已經淤青數處的少年,神色卻相當平靜,被朱溫抓住小手,也全然不作掙紮。
“你要我跟你去做什麼?”
“我在想,人有的時候,也要聽一些不愛聽的話。”朱溫笑了笑,雖然他發現輕輕一笑也會扯動傷口,讓自己很痛。
“有句什麼話來著?”
“對了。”朱溫眼中露出十分的快意:“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這是太宗皇帝李世民說魏征的。”
“我朱溫也需要這樣一麵鏡子。”
“所以,我決定讓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子做我的魏征!”
一時間,商隊幾十人,全部瞠目結舌,眼神定定瞧向朱溫,好像看見了什麼他們有生以來從未想象過的東西。
天下三鏡。
凡是大唐的子民,沒有人不知道這個典故。
太宗皇帝,在大唐百姓眼裡是三皇五帝之後,最偉大的賢君。
而鄭國公魏征,是有史以來,最有名,也最對天子不客氣的諫臣。
他們的君臣遇合,才彙聚成流傳千古的“天下三鏡”典故。
然而一個看起來比蘭先生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如何敢拿太宗皇帝李世民自比?
年輕人的話語卻充斥著一種舍我其誰的自信,絲毫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出乎眾人意料,少年認真的點了點頭:“好,如果你的報酬讓我滿意的話。”
朱溫不禁又覺得有些好笑:“君子不言利,還談報酬嗎?”
“如果給你提的意見配不上報酬,我會做其他的事情彌補的。”少年說得相當真誠:“我從不拿超出自己價值的錢。”
“那就一言為定。”朱溫鬆開了手,作勢要與少年擊掌為誓。
比他的手略小一些的光潤手掌輕輕擊在他掌心,感觸很柔軟。
“不能再給商隊做事,素亭相當抱歉。”少年忽地屈身於地,向商隊眾人深深一拜,而後緩緩起身,從身上掏出一吊錢,放在商隊首領手裡:“這是素亭的悔約金。”
原來“蘭素亭”是少年的名字。
商隊首領急忙推辭,但朱溫馬上過去,拉起蘭素亭就走。
他知道,像這麼認真的人,不把悔約金給了,是沒法安心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