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稍早於王仙芝擊殺宋玦之時,一片麥田與丘陵夾成的狹坡間,一位少年亦手拄寶刀,與威儀凜凜的泰寧軍節度副使寇謙之對峙。
這少年自然是已成為黃巢軍謀主,也是宋州之役義軍取勝最大功臣的朱溫!
“過去有一位高人曾說過,高手過招之前,往往會預先視察決戰場地,踏遍每一寸泥土,因為土質的不同,可以影響輕身之術,你同樣使出七分力,在軟而潮濕的地上若是隻能躍起一丈,在硬而乾燥的地上就能躍起一丈五寸。”
朱溫悠悠道,言中帶著幾分歎惋:“可是高手過招,一寸一分,有時便可決出生死。”
“隻是寇帥為了齊帥救援那些庸人,陷入我軍圍中,可有悔意?”
對麵寇謙之神色坦然,全無身陷重圍的慌懼,果然一派大將之風:“你既然說出這一番話來,何必再問我是否後悔?”
“寇帥的確聰明絕頂。”朱溫道:“溫雖是宋州本地人,熟悉地勢,能抄小道繞至殿後的寇帥隊前方,然若有一毫一厘之差,也可能無法完成合圍。”
“而這一毫一厘,生死之線,很可能便取決於寇帥的仁心。兵凶戰危之際,自然顧不上小節,然而寇帥行軍之時,出於仁心,亦儘可能不踐踏民家麥田,此非迂腐之舉,實乃無意識而為之。”
“然設圍已成,我軍精銳,儘在於此。寇帥寡不敵眾,恐怕是出不去了。”
包圍圈另一麵,赤裸上身的孟楷發力猛擊肌肉磊磊的胸膛,發出洪鐘一般聲響,向寇謙之隊張揚示威。
“你看起來很想要殺我。”寇謙之平靜道。
“正常來說,溫應當口稱——請先生赴死,以全先生之忠義。”朱溫道:“但溫今日欲殺先生,隻是因為有一個答案,恐怕在先生瀕死之際,才能從先生口中得到。”
“哈哈哈哈……寇某人平生坦坦蕩蕩,心無城府,若非朝廷機密,有甚麼說不得的?”
“不,我有疑惑,先生亦有之。有些事,可以從眼睛中看到,有些事,卻是一念靈感,倏然察覺。”
“然而你若想留下我,你部精銳也必死傷枕籍。”
“寇帥練兵,堅不可破。我軍強攻,傷亡必然不輕。然則我軍流動作戰,並無大量殲滅官軍有生力量之必要。隻要取得寇帥首級,便可震動天下。”
寇謙之啞然失笑:“後生小子,你總不會想勸我以一死換取部下士卒性命罷?婦人之仁,不戰受戮,恥莫過於此!即使本帥同意,這幫弟兄,又豈可能答應?”
此言甫出,寇謙之部下兵卒紛紛應道:“豎子癡人說夢!寇帥視吾等如手足,今陷死地,亦拚死護寇帥周全,縱戰至最後一人,也無畏縮之輩!”
朱溫擊掌道:“寇帥練兵有方,部曲忠義,某已親眼領教。但若我說的是,溫願與寇帥單獨決死一戰,不論誰勝誰負,寇帥麾下兵丁,皆可從容撤去,那又如何?”
一時間,雙方士卒,儘皆目瞪口哆,以為朱溫瘋了!
因為此前朱溫與寇謙之交鋒,曾差點被寇謙之擊斬當場,實力明明與寇謙之有不小差距。
而朱溫在己方有極大優勢情況下,卻提出與寇謙之單打獨鬥,還附上如此有利條件,在許多人看來,朱溫不啻於插標賣首一般!
而他卻信心滿滿,似乎有絕對的信心將寇謙之斬於刀下!
他的底氣從何而來?
而孟楷亦高聲呼道:“師弟,不可!縱然是致師決死,也當由我出戰才是!”
朱溫搖搖頭:“師哥不必多言,師尊已經交代,今日之事,全權由我做主。”
孟楷張口欲再說些什麼,然最後隻給出一個眼神。
朝聞道,夕死可矣。同為追求極限的武人,孟楷完全能懂朱溫執著的意義。
朱溫喃喃自語:“已困擾夠久了。”驀地提氣揚聲道:“今日必解此惑——何惜身命!”
話音未落,朱溫已欺身直進,一襲赤色戰袍飄飄,在大夏龍雀寶刀刀光的映照下,如赤焰破空,直取寇謙之而去。
師妹段紅煙素手掩口,露出驚詫神色,秋水眸中難掩擔憂之意。
而朱溫的二哥朱存隻是如同平日一樣憨憨笑著,眼神卻始終緊鎖著弟弟移動的身影。
他對三弟從來都是無條件的信任,不會懷疑朱溫做出的任何一個決定。
而寇謙之麵對朱溫的挑戰,亦沒有拒絕的理由。
因為這條件對於泰寧軍而言,看起來實在太過有利。朱溫如今搶先出手,即使落敗身亡,草軍一方也無顏反悔。
寇謙之井中月長刀鏗爾出鞘,寶刀長鳴,有金玉之聲,琴瑟之韻。
抗天十式,再次出手!
高手特有的無形場域,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似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再次籠罩在天地之間。
即使是場外之人,也能隱隱感受到寇謙之散發出的凜凜威儀。
但朱溫此番出戰,麵對功力高自己的寇謙之,在氣場壓迫之下,身手卻依然靈活如遊魚,指東打西,指南打北,一時與寇謙之鬥得全然不分高下!
兩邊軍中,助威擂鼓咚咚打起,三軍呐喊,如同山崩地陷。
孟楷看得心中歡喜讚歎,情難自已——這小師弟長進竟如此之速!
若說朱溫早年所學,儘是草莽間的野路子,雖然遊俠曆練,實戰經驗豐富,但終顯淩亂不成體係。那麼經過黃巢這般名師耳提麵命,傳功喂招,又由天下第一高手王仙芝指點關竅,可謂是一日千裡。
但最關鍵的卻在於,朱溫顯是作了專門針對寇謙之“抗天十式”的訓練。
黃巢藝業雖不及技壓當世的振衣盟主王仙芝,卻也是一代武學宗師,更兼熟諳各派武功,尤以刀法為著。
當時得知朱溫幾乎命喪寇謙之之手,黃巢心疼徒弟,便連夜邀朱溫入帳,琢磨演繹對抗寇謙之的招數,構思破解之法。是以朱溫第二次對決寇謙之,便已能鏖戰許久。
而此時此刻,寇謙之被朱溫率軍包圍,泰寧軍亦戰敗,氣勢上就大落下風。而朱溫經過再戰寇謙之,對寇謙之的招式,有了更深體悟,如今再對上寇謙之,便顯得遊刃有餘,全然不被其場域所製。
二人掣刀相交,你來我往,亮亮飛騰似閃電,攸攸冷氣逼人寒,一個赤芒勝杲日,一個精光如湧冰,兩口大刀分上下,飄搖搖旗纛亂擺火焰紅。
以孟楷這般武學天才,也不由看得心動魄搖,目眩神馳,摩拳擦掌,直欲親身上去,代替朱溫好鬥一場!
固然,寇謙之的功力底蘊,仍顯在朱溫之上,因此即使有黃巢連夜參悟琢磨出來,專門用於克製寇謙之的刀招,朱溫對上寇謙之,仍是封堵為主,攻少守多。
然而寇謙之即使使出絕殺之刀,也難以再拿朱溫奈何。當寇謙之傾力相攻之時,朱溫但需尋覓寇謙之刀法弱點,防住要害,批亢搗虛,攻守合一,寇謙之便無法傷到他分毫。
大夏龍雀寶刀品位遠勝寇謙之的井中月,在熱血好戰的朱溫手中更是人刀意合,恣意揮灑。而鬥到久時,朱溫更是精神倍漲,點漆也似眸底神光爍爍,這般英武之態,卻越顯出他容貌清秀絕逸,仿佛謫仙臨凡。
雖然兩人頸項上都已滲出細細汗珠,但兩邊卻明顯能看出,朱溫進攻愈來愈多,防守時卻在減少,正一步步扳平自己的劣勢。
寇謙之以剛勇著稱,由來慣於久戰。但星雲二十八騎中諸人,也不由心中忐忑起來,好似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他們都不是識淺之人,已能看出,那看起來俊秀難言的少年人,內裡卻是心誌如鋼,堅韌無匹,韌性耐力顯得比起久經沙場的寇謙之,隻有勝之,而無不及!
這自然有大夏龍雀寶刀的效能,但更是朱溫自身稟賦所致。若非這般永不放棄的堅韌,他又如何能在絕境之中,靈光閃爍,識破齊克讓的三重連環斫營奇策,並提出地道逆襲劫寨之法,令宋州一役反敗為勝?
兩人鏖戰不休,天空已下起了淅瀝瀝的小雨,竟鬥了上百回合。事已至此,所有人都能看出朱溫的戰略,即憑借能克製寇謙之的刀法,彌補功力的劣勢,再以無匹的韌性拖垮對手,由此決勝。
這有些類似手談弈棋中的長考之法,憑借拖延對對手的生理、心理形成消耗。然則比武交鋒,時時刻刻都在激烈消耗體力,寇謙之又以悍勇能戰著稱,朱溫韌性卻尤在他之上,那又有甚麼可說的?
朱溫終是按捺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喘息,眼神悠長:“寇帥,你倦了嗎?”
“男兒血戰疆場,有戰死,卻不言憊!你我生死相決,有何可多說的!”寇謙之的刀招明顯放緩,但言語仍是那般淩厲充滿鋒芒。
“不,我是說,我能看到寇帥這些年身上的疲倦。譬如寇帥衣著文錦,光鮮亮麗,我卻能看見寇帥衣上的風塵。”
朱溫這樣說,是真的生出心有戚戚焉之感;想要的答案,已看見一個輪廓了。
寇謙之道:“身為國家軍人,自當餐風飲露,衣上有風塵,豈不再尋常不過?”
朱溫道:“但若風塵落到心裡,便會化作砂礫,終年不化。”
對話間,鐺地一聲巨響,兩柄寶刀再次相擊,刺目的火星四處飛濺。
寇謙之亦長長喘息一聲,飛出丈餘。
但朱溫已清晰看見他眼底的決意。
突然間,寇謙之仰天長嘯,頭頂紫金冠轟然裂開,一頭亂發漫天飛揚,殺意如龍咆哮,化作驚風向朱溫撲麵而來。
井中月寶刀光華暴漲,指天劃下。
刀意所過,地麵竟然無聲浮起了一道淺淺的刀痕,如疾行的長蛇一般,急速蔓延。
這正是無形的刀勢作用於現實物質的表現。
此刻,寇謙之眼中的殺意幾乎凝實,這一刀,傾瀉了他全部的勇銳與鬥誌,刀芒所向,一往無前!
“師弟,小心!”
孟楷與段紅煙同聲喚道,麵容凝重,眼中俱是對朱溫的擔憂之色。
朱溫亦暴喝一聲,大夏龍雀長刀破空無痕,刀色卻迅速轉變,本來赤紅如血的刀體,通體刹那間便轉為了半透明的青碧色,如同水晶一般。
他身後浮現出種種碧影幻象,似青帝撫育百類,萬木齊發,一片翠綠蔥蘢,生機勃勃,而招搖的扶疏樹影,又如同一團團燃燒起伏的碧火一般。
而這茫茫的生機中,又似有千百條碧藤淩厲破空,閃爍出片片金芒,帶著絕殺之意,向著寇謙之絞殺而去。
這當然僅僅是刀意幻化而成的意象,並非實體,然而刀意凝結成的場域,卻是對寇謙之造成實打實的壓製,全然不落下風。
“啁!”
一直緊緊抓住寇謙之肩頭的獵鷹,突地發出一聲驚空遏雲的鳴啼,驟然騰空而起,直上百丈高天,盤旋不已。
光芒璀爍,閃住了所有觀戰者的雙眸。當刀光落下,隻見朱溫的龍雀寶刀,已經插入了寇謙之的胸膛。
但朱溫亦身軀大震,口中噴血不已。
“寇帥!”星雲二十八騎紛紛悲慟疾呼。
段紅煙紅潤的芳唇猶自微微張開,她待要給朱溫喝彩,卻不知為何在這慘烈情狀下,完全叫不出口。
唯有孟楷看起來還較為冷靜:“小師弟早已算到,寇謙之既然無法破他的消耗戰術,便隻能孤注一擲,在體力耗儘之前發出隻攻不守的決死一擊。”
“這時,寇謙之殺意將強絕到極致,但也會出現最大的破綻。如果正常推算,他有三成把握能擊斬寇謙之,但七成可能性,卻是縱然做好了準備,也不免死於寇謙之的困獸之鬥。”
“諸天神佛護佑!終是讓師弟賭勝了。”說到此處,孟楷也無法抑止自己的興奮之情。
“何必三成把握。”朱溫咽了一大口嘴裡的鮮血:“許多時候,有一成把握就值得一賭。何況第一次對決,寇帥未能殺得了我,我便發現寇帥缺乏一件最重要的東西——殺人的決意。”
他移轉視線,與寇謙之四目相對,緩緩道:“寇帥,小子可有說錯?”
寇謙之心口要害中刀,已是必死無疑,但朱溫仍然對其畢恭畢敬。
因為寇謙之實是值得敬重的對手,而他的實力也本在朱溫之上。
縱然朱溫奇跡般地在數日之內便學會了黃巢授予的青帝刀法中的“碧火金光刀”式,作為壓箱底的底牌。
他能斬殺寇謙之仍有極大的僥幸。
但朱溫不僅需要以弱勝強擊殺寇謙之帶來的威名,更需要經過這種生死攸關、千鈞一發的險境,帶來心境與武道的升華。
因此縱然大有可能斃命當場,他仍不惜與寇謙之一戰!
男兒從來不恤身,縱死敵手笑相承。殺場戰場一百處,處處願與野草青。
“確是如此。”寇謙之嘴角溢出鮮血,長吐一口氣道。
正常而言,胸肺受重創之人,連呼吸都困難,斷不至於吐字如此清晰。然而寇謙之內功深湛,非常人可比,兼以最後力量護住心脈,是以彌留之際,說話卻全然不妨。
那高飛長空的鷹兒發出一聲銳鳴,憤怒地向朱溫猛撲而去,被朱溫揮臂趕開。
而寇謙之亦打個呼哨,示意讓獵鷹不必攻擊朱溫,大局已是塵埃落定。
“寇帥似算是答應過我,如果我能勝下這一場,寇帥便願意回答小子的問題。寇帥的眼中,看不到對大唐的忠義,那麼寇帥又是為何而戰?”
寇謙之長歎一聲:“確屬如此,寇某人的先祖,乃是開國名俠寇仲公。先祖早年,可是如虯髯客一般,曾想與太宗皇帝爭天下的。”
星雲二十八騎,以及泰寧軍其餘將士,聽得此言,俱各目瞪口呆,齊齊看向寇謙之,眼中都帶著不可思議的神色。
這還是他們所認識的那個忠義無雙的寇副帥麼?
隻有朱溫明白,白發如新,傾蓋如故。寇謙之幾乎殺了他,那種生死之間的境界體悟,讓朱溫感覺到了命運的操弄,但也越發覺得有殺死寇謙之的理由。
這絕非他痛恨寇謙之,正相反,朱溫對寇謙之相當尊敬。
然而對於敵手,且是寇謙之這樣的強者,最大的尊敬無過於不恤性命的決死一戰。
“你應當已經發現了,我並不真的像先祖那樣意氣風發。”
朱溫點點頭,注目回應。
“嗬,我的熱血,能打動彆人,卻打動不了自己。每一次戰事,心中如平湖,如槁木。為了不負乃祖威名,去升遷,去征戰,卻看不到時代的出口。人生如同戴著麵具,在這無垠的舞台上,演一場無涯的戲!”
寇謙之自嘲般說著:“我豈不見,政事昏暗,王師殺人如剪草?可你等義兵過境,豈不也是赤地千裡?”
“師尊與盟主都已儘力約束軍紀。”朱溫道:“但義師魚龍混雜,又兼沒有根據地,流動作戰,對物資消耗極大,確實常有擾民之處,我並不否認。但如若我們能建立起一個新時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新時代?”寇謙之苦笑:“苦海茫茫,兵荒無儘,現在說這個豈非太遠?誰能拯救天下,誰能開創新時代,豈是你我一眼所能望見?”
“我的身體開始冷了,但我沒有恐懼,也沒有一絲一毫對你的憎恨。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這不過是軍人的天職而已。”
“但在我告彆這個塵世之前,少年人,我想問你,值此末世,我活著的意義在哪裡?我這一生,是否虛度?”
朱溫沉思少頃,突地抗聲道:“寇帥請聽小子一言。”
“人活在天地之間,生如長歌不衰,本就是意義。而寇帥你打得很好,已儘了你的全力,你的人生相當精彩,你的熱血,不是演戲!”
寇謙之微微錯愕,而後露出了寬慰的笑容:“看來,我寇某人今日當真是死得其所。”
他口唇用力翕張,續道:“但寇某人尚有一心事未了,願托於小將軍。”
朱溫道:“寇帥有何夙願,但說便是。”
寇謙之道:“海州地界,有一巨寇,恃船舶橫行,淫辱婦女,屠剪百姓,受害者以百計。某本欲除之,便得齊帥調令,趕赴宋州戰場……”
話語未畢,一旁孟楷濃眉軒起,發力拍著精健的胸膛大聲道:“此等小事,何足掛齒?不待我師弟出手,楷當剪除此凶,以了寇帥遺願!”
寇謙之露出欣慰神色:“黃巢收了兩個好徒弟……”說話間,緩緩闔上雙目,神情一片安詳。
“請寇帥安心走罷。吾等義師絕不會忘卻初心,辜負寇帥的期望。”
朱溫說話間,將大夏龍雀寶刀急速抽出,登時鮮血自寇謙之胸腔奔湧而出,如同飛流直上三千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