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軍黃巢營中軍,大帥氈帳,簾幕之後。
朱溫神情凝肅,看向對麵的師尊。
“涼玉,坐吧。”黃巢一揮手,示意朱溫坐下:“你是說,你已經徹底識破了雪帥齊克讓的計策,並完全想出了破解之法?”
齊克讓如果能被一個年輕人破解掉計謀,他就不該是威震天下的“雪帥”。
因為過往曾有許多自負聰明,又很有閱曆的人,都曾經自以為想出了破解齊克讓計策的辦法。
結果他們要麼死了,要麼在軍事生涯上死亡。
因為敗得那麼慘的人,不會再有第二次領兵打仗的機會。
但是黃巢總覺得年輕人身上有無限的可能。
如果大唐四帥保持著他們的赫赫威名一直到老死,那麼這個世界未免也顯得太乏味了。
所以他當然要認真地聽朱溫的意見。
朱溫一撩衣擺,緩緩落座在月牙凳上:“老師應該記得,學生曾提到,學生正是宋州人。根據學生多年來的經驗,北汴河即使完全挖開,也可能水量不足。”
黃巢道:“隻要洪水能將我軍偃王城營地淹沒至半人高度,我軍都不得不移營,不可能安身於濕溽泥濘之中……”
朱溫道:“如果即使徹底掘開北汴河,連初步淹沒我軍軍營都做不到,又如何?”
黃巢一驚:“你是如何做出判斷的?”
“憑個人經驗和直覺而已。”朱溫歎息道:“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又豈能具備齊克讓那樣的精細計算能力。”
“那麼咱們賭不起。”黃巢道:“為師也曾想過,齊克讓作勢決堤,不過是想要引誘我們阻撓,借此消耗我軍體力士氣……”
“還有一點。”朱溫道:“洪水席卷,衝毀民田、房屋,乃至淹殺百姓、禽畜,並不符合齊克讓的仁將風範。”
黃巢啞然失笑:“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情不立事,善不為官。這可是你死我活的戰場,齊克讓能做到一方節帥位置,又怎可能迂腐如此?他早年隨故歸義軍節度使張議潮公大戰吐蕃,也曾屠戮石堡城,絕非衣不沾血之人。”
“但如果能避免百姓傷亡,雪帥定會儘力避免。”朱溫說得極有自信:“何況,宋州子民儘是漢家百姓,並非什麼蠻夷子弟。”
黃巢微微沉吟,若有所思:“齊克讓對漢家子民,確實從無濫殺記錄。過往鎮壓民變之後,也隻誅領袖,餘者安撫遣散。但敵我雙方勢同水火,我們又如何能寄希望於敵帥的仁慈?”
“作戰用兵,自然不可能寄希望於敵人的仁慈。但敵人過往的行事作風,至少可以作為判斷的因素之一。”
朱溫篤定地說道:“而齊克讓這樣的名帥,所作所為,必然息息相關,如同鐵索連環,設謀置策,不會落下廢筆。”
“那我便試圖讓自己進入大唐四帥的思維領域,去想一想齊克讓的布局,究竟是有什麼目的!”
這一刻,朱溫的雙眸中,綻放出舍我其誰的自信,令黃巢也不由驚異於這個學生的氣魄。
“涼玉,你有什麼想法,但說便是。”
“謝師尊。”朱溫拱手道:“目下齊克讓所置之策有三,其一是掘堤,其二是地道,其三是土山。”
“我們之前的判斷,乃是地道襲擊分散我軍注意力,為掘堤做掩護。但既然齊克讓的目的就是讓我軍儘早發現掘堤之事,前去阻撓,借此在不利於我軍戰車作戰的林地消耗我方士氣,又何必進行不可能成功的地道戰?”
“設置土山,似是為了居高臨下壓製我軍,令我軍不利於出營野戰。然而這段時間我軍一直遠遠地去北汴河南岸林中作戰,大營前方的土山卻一直仍在修建,越來越多,難道是齊克讓的輜重營兵太多,沒事可做了?”
黃巢也是聰明絕頂之人,聽得朱溫這樣一番分析,頃刻心頭如同閃電閃過,一片雪亮,幾有撥雲見日之感。但他沒有打斷朱溫說話,隻是屈指暗中計算,眼神示意朱溫繼續往下說。
“而且,如果掘堤放水,洪水也會湧入地道,這豈不是不利於水攻?”朱溫道:“但是,如果齊克讓的目的就是將洪水引入地道的話,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我軍之利,在於車騎。”黃巢決然道:“以戰車長驅,輕騎輔之。此前的戰鬥已經證明了,縱然是平盧軍的具裝甲騎,也無法攖我軍車騎之鋒。”
“正是。”朱溫道:“如果掘堤不足以淹沒我軍營地,那麼流瀉的河水將把地麵變成一片泥濘,不利於我軍車騎作戰。”
“而且,我發現,泰寧軍挖掘的地道大多都相當淺,正是因此才被我軍挖掘的壕溝輕易攔截。但是這樣淺的地道,揭去頂部,豈不正成了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壕溝?一旦北汴河河堤掘開,河水更是將洶湧而入,將戰場化為一片沼澤!”
黃巢道:“所以不斷修建起來的土山,其實是一個個前進營地。昔年諸葛武侯與司馬仲達對峙於五丈原,就曾不斷修建前進營地,兩月之間,步步為營至武功水上,以虎步軍越浮橋,強弩射擊,大破魏眾。若非諸葛武侯操勞病逝,司馬仲達必將被武侯逼近到魏軍營外,不得不決戰。”
“吳楚之兵,好以斫營為事。而齊克讓麾下的‘三千越甲’,手持刀劍,利於混戰,豈不正是‘吳楚之兵’!”
帳中的氛圍,看似依然沉靜如初。
但師徒二人眼中的世界,已是電閃雷鳴。
當洶湧的雷光沒去之後,那些被隱藏的真實,拂拭去了上方的一切偽裝,曆曆可見。
真相隻有一個。而如果能窺破敵人布局的真相,那麼戰役的勝負手,可以說全在掌握之中了。
朱溫心中激動,說話間都帶了三分喘息:“南北朝時,南軍好用斫營之術。在狹窄的營地中混戰,不僅騎兵無法馳突,連北人慣用的長槍方陣同樣施展不開,南兵的刀盾戰術卻能所向披靡。”
“但是斫營要點,在於出其不意。隻有將陣地推進到我軍陣營前方,才能以步兵發動雷霆一擊。”
“所以掘堤河上,挖掘地道,構築土山,全是為了斫營之策作鋪墊。而每一項計策,又都能限製我軍的戰車之長,環環相扣,譬如金鎖連環,精巧無比。”
黃巢默然少頃,忽地擊掌高聲道:“好,說得好!”
“大唐四帥,果然出手不凡。涼玉你的分析,自然是齊克讓這等人物的思維領域當中,最有可能出現的方案。”
“隻不過……”黃巢聳了聳肩:“齊克讓此策如天羅地網,滴水不漏,即便有一二環節出問題,似乎也不影響大局。就譬如現在你我看破此策,也無非是讓齊克讓的陰謀變成了陽謀。”
“但是涼玉你之前說的是,你已經完全有了破局之法。”
朱溫微微一笑,左手卻悄悄攥緊了拳頭,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加自信一些。
“即使是陽謀,在徹底發動之前,仍會有破綻。就譬如再精美的連環,也是以焊藥焊起來的,在徹底焊接之前,依然會存在縫隙。”
“齊克讓的風格,乃是後發製人。而我們隻要抓住他計策的縫隙,先發克敵。”
他將攥緊的左拳猛地一揮,胸中是不可抑止的熱血沸騰——
“則強敵可破,大勢在我;此役的勝負存亡,都落入我們的算計之中!”
黃巢亦大笑起來。
他發力拍了拍朱溫的肩頭。
“後生可畏!你當初說得實在沒錯,雪帥齊克讓,又有何可懼?”
黃巢正色揚聲道:“此役之後,我軍謀主之位,非你莫屬。而你的名字,亦將作為堪匹敵大唐四帥的智慧殊絕之士,傳遍天下!”
聽完朱溫的籌劃,他對這一場宋州大戰,竟是也有十分的把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