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掐、填、攢、焊、堆、壘、織、編……
閔敏看著旁邊的客人一道工藝接一道，一隻栩栩如生的蝴蝶在她手裡初見雛形。
她目光不由落到客人那張瓷白小臉上。
這位客人是半月前來他們工作室學花絲鑲嵌的。
當時是閔敏出去接的人。
那日天氣晴好，但冬季室外溫度低，太陽照在身上也不見暖意，閔敏是怕冷體質，不到兩分鐘就手腳冰涼，她低頭原地蹦了幾下。
再抬頭時，一輛勞斯萊斯幻影駛至身前，純黑車身在冬日薄冷日光照耀下，閃出漂亮金屬光澤。
愣神間，車後門拉開，一隻手先伸出來，欺霜賽雪般白。
似乎比日光還要晃目。
一連十五天，這位客人雷打不動、風雨無阻地來他們工作室報到，一學就是一整天。一連十五天，這位客人的衣服、包包和配飾就沒重過樣，連頭發絲似乎都透著精致與嬌貴。
閔敏心裡的好奇與疑問，在這十五天裡，也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
他們這工藝雖有“非遺”的好聽名頭，但確實又苦又累又枯燥。
她來學，一半是因為真喜歡，一半是因為真窮。
但凡她有這位客人幾個包包的身家，她可能就一邊美美找人定製喜歡的樣式，一邊躺平在家混吃等死了。
眼見這位客人馬上要“學成”離開，閔敏還是沒忍住把心頭的疑問問出來。
畢竟半月相處下來，這位客人除了有點講究和小潔癖之外，並沒有什麼太大架子，不難相處。
“祝小姐，你怎麼會想著來學花絲鑲嵌啊？”
祝今月正在給手裡的蝴蝶點藍，視線沒法錯開一點，卷翹睫毛微顫，低頭答她：“想給我奶奶做個生日禮物。”
閔敏就是奶奶一手帶大的，瞬間理解了。
有時候，再貴重的東西也比不上親手製作的這份心意，對他們這種錢隻是一個數字的超級有錢人來說，尤其如此。
閔敏：“這麼用心，是大壽嗎，那是不是得大辦啊？”
祝今月輕聲：“辦不了，她已經去世了。”
閔敏還在暢想要是她有錢的話，給奶奶七十大壽要怎麼辦，聞言心頭不由一澀，她跟奶奶關係很親，想都不敢想奶奶要是去世，她會怎麼樣，忙道：“對不起啊，我不知道。”
“沒事。”祝今月搖搖頭，“已經去世十年了，主要也是想給她忌日十周年做點禮物。”
“過世十年，還能被孫女這麼惦記。”工作室老板宣錦慢聲細語接話道，“你奶奶泉下有知的話，應該會很開心。”
祝今月點完藍，才慢慢接了一句：“她不生我氣就很好啦。”
燒好藍，祝今月把成品拿去給宣錦過目。
宣錦看完，笑道：“很不錯了。”
祝今月卻不算滿意，但畢竟學習時日短，這是需要經年累月去練習的老工藝，短期內隻能做到這程度。
“以後可能還會再來麻煩您。”
宣錦說：“儘管來，你們年輕人還願意認真來學，我已經很開心了。”
祝今月從工作室出來，司機已經開著車等在門口。
上了後座，祝今月就沒形沒狀往車上一躺。
宣錦是老藝術家，她又是過來認真學習的，總不好態度不端正，但一連半個月一坐就是幾乎一整天，確實腰酸背痛。
祝今月揉揉肩膀，給還在國外念書的閨蜜傅書語發消息訴苦。
祝今月：【好累】
祝今月：【貓貓大哭jg】
那邊大約是得空，直接一個語音通話打過來。
祝今月接起。
傅書語聲音從手機裡傳出來：“你這不都是自找的嗎，這些工藝你稍微了解一下不就行了，非得一個個自己真上手去學。”
“我這不是沒想好要做什麼嗎。”祝今月有氣無力反駁，“而且不親自上手學一下算什麼了解呀。”
傅書語：“你上次那張稿已經很好看了。”
祝今月：“我覺得不太行。”
“那還不夠好看啊？”傅書語說，“還是你非得做出什麼驚世大作來。”
“那當然啦，我現在這麼厲害，可不就得做出點驚世大作來才配得上奶奶，還有——”祝今月皺著鼻子踢踢副駕座椅，不滿道，“我是來找你安慰我的。”
傅書語笑：“你還缺我安慰啊，你那個便宜男朋友呢？”
“誰知道呢，在工作吧。”祝今月無所謂道，“我爺爺看中的人，你懂的，也工作狂一個。”
傅書語：“那行吧，你去我姨那邊店子洗頭按個摩，全記我賬上，等下再讓人給你送個晚餐？”
“晚餐就不用了。”祝今月說，“我姐今天會來接我吃飯。”
傅書語奇道：“晴好姐今天居然有空接你吃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可不是嘛。”祝今月笑。
那邊似乎有人喊了聲，傅書語道：“哎，我這有點事，你自己過去就行了啊，反正她們都認得你。”
祝今月“嗯”了聲，掛斷通話。
司機程妍這時才在前邊開口問她：“現在出發嗎？”
“出發吧。”祝今月慢吞吞起身，在位置上坐好。
等下姐姐祝晴好會來接她，到達傅書語小姨店後，祝今月就給程妍放了假。
店員迎上來，將祝今月帶進包間。
洗頭洗到一半時，祝今月電話響起。
是祝晴好打來的。
接通後，那邊沒有半分停頓，一秒鐘都不浪費：“月月，我晚上臨時有個工作——”
祝今月啪一下把電話掛了。
兩秒後，鈴聲又再響起。
祝今月讓手機響了足足十幾秒，才慢吞吞接起。
祝晴好依舊沒有一句廢話：“你姐夫朋友那有一套無燒藍寶石裸石，我讓他幫你弄過來？”
祝今月這才開口：“你自己算算，你都放我多少次鴿子了。”
“姐姐錯了，下次給你補上？”祝晴好說。
祝今月才不信她，但她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主要是已經習慣了。
“你可彆給我畫餅了，忙你的去吧。”
掛斷電話，祝今月舒舒服服閉上眼，繼續享受店員小姐姐的按摩。
沒過幾分鐘，手機又響起來。
又是誰啊。
祝今月皺眉睜開眼。
哦，這次是她的便宜男朋友傅之望。
她接起電話：“你給我打電話乾嘛？”
電話那頭的人笑了聲：“怎麼聽著這麼像不歡迎我給你電話似的。”
祝今月：“哪有，就是奇怪你這個大忙人怎麼有空給我打電話。”
“我哪裡就忙了。”
便宜男朋友又笑了聲，聲音透過手機傳過來，像低音大提琴，醇厚又磁性，還挺好聽。
“這不是你姐說你晚上又有空了，我朋友那邊有個局，就前幾天和說的那個，帶你去玩玩？”
祝今月有點印象。
但那會她跟祝晴好約好，就拒絕了傅之望。
現在祝晴好失約，左右晚上也沒事，又給司機放假了。
祝今月正好缺一個“司機”，就應下來：“行吧。”
傅之望到的時候，祝今月頭發還沒吹好。
從鏡子裡看到他過來，她稍稍回了下頭。
男人像是剛從某個商務場合出來，穿的一身剪裁良好的純黑定製西裝，但領帶取了，白襯衫領口解了好幾粒扣子，平直鎖骨露在外麵，就從正式肅穆的正裝變成了一派閒散公子哥模樣。
這也是祝今月最滿意他的地方。
不像她家那幾個全鑽工作眼裡的，傅之望工作之餘從不虧待自己，很會玩。
目光和她對上，傅之望挑了下眉，拎著車鑰匙走到她麵前，懶懶散散往台上一靠，空著的那隻手勾起一縷她吹得蓬鬆柔軟的過肩長卷發。
“快好了？”
祝今月把他手拍開：“一來就摸我頭發，你洗手了嗎？”
傅之望也不惱。
祝家全家捧在手心裡的小公主，怎麼可能沒脾氣。
跟她“相親”前，他就知道她什麼性格。
更何況祝今月是那種同時兼具漂亮與可愛的長相，乾淨偏圓的鹿眼，生起氣來越發靈動，又比他小上兩歲，他挺樂意縱容。
“你姐不是找我來救場了嗎，怎麼我們小公主還不高興？”
祝今月輕輕哼一聲：“你和我姐怎麼能比。”
“祝今月。”傅之望垂眸看她，“你這可就讓我傷心了，我大老遠轉一圈來接你。”
祝今月理直氣壯：“我和我姐多少年感情，我和你才認識多久。”
“行，懂了。”傅之望點點頭，“那我繼續努力。”
祝今月這才偏頭笑了下。
蘭博基尼一路駛至半山腰一家新開會所。
祝今月前幾年都在國外，還沒來過，下車後見會所名是水月裡，不由嘀咕一句：“什麼亂七八糟的名字。”
傅之望笑著瞥她：“那讓他們改了？”
祝今月聽出他話裡玩笑成分居多，也沒在意，隨口道：“行啊。”
進了門，祝今月才知道今晚是傅之望朋友葉乾的生日局，包下了會所二樓一整層。
他們來得晚，裡麵香檳成塔、衣香鬢影，已經很是熱鬨。
祝今月抱怨道：“你怎麼沒跟說是葉乾生日啊，我都沒帶禮物。”
“你人來就是給他麵子了。”傅之望說。
祝今月：“下次補一份吧，你幫我帶給他。”
“行。”傅之望也不在意這種小事，“都隨你高興。”
壽星本人坐在最裡麵的半合圍沙發上，他旁邊一圈人祝今月之前都見過，都是傅之望朋友圈裡子的人。
跟他打完招呼，祝今月卻看見傅之望視線巡睃一圈。
“大忙人又沒來？”他開口問。
“誰？”壽星葉乾問完自己又反應過來，“你問阿淮啊，他剛出去打電話了。”
ahuai？
祝今月對這個名字沒印象，隨口問了句：“誰啊？”
“我朋友。”傅之望說。
葉乾接話道：“祝妹妹是還沒見過阿淮吧，上兩次跟咱們見麵，阿淮都剛好有事，他跟我一樣，也是你男朋友多年好朋友，今晚正好見見，唯知聽過沒，他就是創始人。”
唯知，遊戲起家的知名公司。
祝今月聽說過，但她不玩遊戲，隻興致缺缺點了下頭。
葉乾又看向傅之望：“打牌？”
傅之望轉頭看祝今月：“你來？輸了算我的。”
祝今月對打牌也沒什麼興趣：“你自己打吧。”
“那你坐我邊上看？”傅之望問她。
祝今月指指另一邊：“我看見幾個熟人，過去找她們聊聊。”
傅之望順著她指的方向望了眼，點頭：“行，無聊了就回來找我。”
祝今月過去跟幾個認識的女孩子隨便聊了聊，再抬頭時，目光不經意看見傅之望那邊多了個男人。
穿雪色高領毛衣，麵容被距離模糊，遠遠看過去，有種難以言喻的乾淨清冽感。
手被人推了推，祝令月回過神，看見一個小姐妹把手機遞到她麵前。
“月月，你幫我看看這個戒指值得買嗎？”
又和她們聊了會兒最新秀款和珠寶，祝今月接到學姐明嬋的電話。
明嬋在手機裡問她：“月月，你工作室是不是暫時還不打算搬回來重新開業啊？”
祝今月回：“是啊，再等一陣子吧，等給我奶奶把禮物做好再說。”
“那你年後有空的話，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明嬋問。
聽她語氣鄭重，祝今月指指手機，跟幾個女生示意她出去接電話。
附近正好就有道門，祝今月拿著手機走出去，裡麵的熱鬨瞬間隔了一層，門後的過道裡顯得安靜不少。
聽完明嬋的講述，祝今月應下來和她明天約飯詳談。
掛斷電話後，她才發現這是通向洗手間的通道。
手背上略有些黏膩，可能是剛才哪個女生吃了東西沒擦手又碰了她，祝今月看了眼指示標，打算順便去洗個手。
往前略走了幾步，剛要拐彎，就聽見一道女聲，含著明顯的緊張與期盼。
“能要跟您要個微信嗎？”
祝今月腳步稍頓。
通道裡靜了兩秒，隨後有男聲響起，不同於傅之望的醇厚低沉，這道聲音聽起來清潤又溫和，連語氣也是溫柔的。
“加上聯係方式，卻又不回消息，可能不太禮貌。”
那道女聲中明顯多了幾分驚喜雀躍：“不會，我肯定不會不回的。”
聽上去十分有戲。
本著日行一善的原則，祝今月又好心多等了等，沒去打擾。
兩秒後，那道男聲又再響起。
“趙小姐誤會我意思了，我的意思是我如果加上趙小姐，卻又不回你消息，會不禮貌，趙小姐值得加一個願意回你消息的人。”
祝今月：“……”
好一把溫柔刀。
高跟鞋噔噔響聲響起又遠離。
應該是那位被拒絕的趙小姐離開了，另一道腳步聲卻沒動靜。
祝今月等到現在已經耗儘耐心，正想直接過去，就聽見那道清潤男聲又再響起，此次似乎多了幾分笑意。
“還沒聽夠？”
祝今月：“……？”
不知怎麼，這聲音與語氣，總讓她有一絲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她往前走了兩步，繞過拐彎處，高大男人的身形瞬間撞入視線。
站在陰影裡的緣故，他大半張臉隱在暗處，身上那件的雪色高領毛衣卻眼熟。
沒有明顯lo在外，奢華都隱藏在麵料中，穿在男人身上有種恰到好處的、內斂的矜貴。
是傅之望那個多年朋友？
叫什麼來著？
祝今月抬眸，提醒他：“是你們擋在半路的好吧。”
“嗯，我是說——”男人麵容還隱在暗色中，但似乎是笑了聲，語氣似乎比方才拒絕人時更溫柔，聽上去幾乎像在哄人，“你要想聽，可以直接過來光明正大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