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聰明。”
山君雙手攏袖,打量著陳旺,“雖然複生出了些差池,如今隻是半死半活之身,但不影響靈智,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陳旺眉頭皺的更緊,麵對青冥山君總感覺有些……心悸。
青冥山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他依舊平淡,比常壟的冷淡還可怕。
眼前的山君就如山中的濃霧,讓陳旺看不透。
陳旺儘量使語氣平淡,“你對白白姑娘做了什麼?”
山君淡淡道:“讓小姑娘睡個好覺,人累了就得睡覺。”
“李長勝呢?沒跟你一起回來?”
陳旺又道:“我有事要問他。”
山君淡淡回應:“他啊,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暫時回不來,快的話過完年關,慢的話十年八載都有可能……你想見他,要有耐心。”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彆抱太大希望,他就算回來,你的道行不夠,他大抵也是不會告訴你的。”
陳旺心悸的感覺更勝。
兩句話,他就感覺被山君看的透徹,且被掌控。
“那你呢?會告訴我嗎?”
陳旺深吸一口氣,堅定眼神,直視青冥山君。
“你的事兒不歸我管,李長勝隻讓我給你一條活路……”
“自今日起,山中除了我們三個,沒有其他任何生靈會記得你曾存在過,包括花草樹木。你隻是個山外來的流民,想來青冥山討條活路,不要再提起複生之事,會給你引來殺身之禍。”
“至於今後你能不能活,又活成什麼樣,也與我無關。”
山君揮動袖子,背過手去,“聽懂就跟我走。”
“你要抹去其他生靈關於我的記憶?胡白白和老七他們都會忘記我?”
陳旺沒動,沉聲道:“不行!我答應過胡花奶奶,要護著狐仙洞!”
紅眼烏鴉嗤笑:“就你?隻不過剛剛凝爐,香都沒點起來,還想護誰?”
山君停步,“紅眸,說話不要總是這麼刻薄,你難道生來便是焚香境?”
紅眼烏鴉冷哼,轉過頭去。
“你還是沒聽懂。”
山君轉頭看著陳旺,“要護住誰,那是你的事情,與我無關,我要做的,隻是給你一條活路,僅此而已。”
“我聽懂了,隻是不想那麼做。”
陳旺眼光閃爍,沉聲道:“有第二條路嗎?哪怕……我要出山,獨自麵對!”
“沒有!”
山君淡淡道:“有時候,站得不夠高,看到的便太淺顯,任性為之,害人害己。”
“你得明白,如今的你若是走出山去,對於整座青冥山來說都是個大麻煩……等你道行夠了,你想走,我不攔你。”
“不必說教,我拎得清。”
陳旺看了眼沉睡的胡白白,又望向狐仙洞,低聲呢喃:“我總有法子讓他們重新記得我!更會履行對胡花奶奶的承諾!”
他轉過頭,沉默不語,走到山君身後。
“你,確實很聰明。”
山君眼中滿是欣賞,笑著輕揮衣袖,一股清風吹過狐狸峰。
他和陳旺隨風消失,仿若從未出現在狐狸峰。
“哎?這老頭子說走就走,也不提前打個招呼!”
紅眼烏鴉撲騰著斷掉的翅膀落到地上,不由抱怨。
隨後,她轉頭看向常壟:“常叔,這小子還挺有意思的。”
“嗯。”
常壟冷冷點頭,想起陳旺請神之事,眼神又冷了幾分。
紅眼烏鴉又道:“山中七位大仙,死的死,逃得逃,隻剩下常叔你自己了……日後還得防著逃走的黑風和黃袍報複,還有那來曆不明的赤發童子……老頭子日後怕是會很辛苦。”
山中七位大仙兒,死了四個,隻剩下常壟。
逃走的黑熊精熊黑風和黃鼠狼黃袍,如今是出了山去,不知去向。
“嗯。”
常壟依舊冷淡點頭,“赤發童子,很難辦。”
紅眼烏鴉疑惑道:“聽說那赤發童子來曆不明,法門古怪,連常叔你都被他逼出了本體?差點連魂魄都被鎖住?”
“一時不慎,中了他與虎王的陰招,再遇見便吞他魂魄!”
常壟看了眼紅眼烏鴉,冷冷回應:“你也不必擔憂,山裡很快會選出新大仙,不會再出大亂子。”
“是呀,快過年了,不能再出亂子,年關前得選出幾位新大仙兒來……”
紅眼烏鴉眨著眼睛,看向吳家寨子,“老頭子好像要把那小子安排進吳家寨子裡,這裡的大仙之位,是不是得上點心?”
常壟冷冽的眼眸中,是看透塵世的通透,“你去。”
“不去!”
紅眼烏鴉轉頭去,“我隻是回來養傷,養好還要出山去。”
“隨你,我送老鶴回無望峰。”
常壟冷冷說著,轉身化作一股腥風,向山下仙鶴的屍身而去。
“我才不會去!”
紅眼烏鴉眨眨眼睛,“這吳家寨子的新大仙,得讓老頭子頭疼去!”
呼——
一陣清風吹來,青冥山君重新回到原地。
“我頭疼甚麼?”
山君雙手攏袖,笑眯眯說道:“春去秋來,花開花落,大山自有他自己的道理,順其自然即可,新的大仙不需我來管,自會出現。”
“回來挺快。”
紅眼烏鴉撲騰著翅膀,也重新站回山君肩頭,“你若不管,不怕那姓陳的小子出點什麼事?”
“世間大道應順勢而為,刻意為之,如暗林點燈,反倒異常惹眼,引來禍事連連。”
山君笑道:“不為,便是對他最好的保護。”
紅眼烏鴉深以為然,“不愧是活了千年的老家夥,說話還是挺有道理的。”
“好啦,你也莫要再賴在我這兒,回家養傷去吧!”
山君輕輕揮袖,將紅眼烏鴉從肩頭掃落。
“你趕我走?你要我去哪?”
紅眼烏鴉炸了毛,“你莫不是怕我分你的香火,你心疼?”
“我早已不食人間香火,心疼甚麼?”
山君指著山下吳家寨子,“隻是你該回家裡去看看,那家中的煙火氣,才是你最好的療傷仙藥。”
“回家?”
紅眼烏鴉回過味來,“你讓我去那!難道還真想讓我保護姓陳的小子?”
“我可沒說過,是你自己說的。至於做不做,是你的事,與我無關,亦與青冥山無關。”
山君笑吟吟回應:“那也是生你養你的地方,你都回來了,難道還能狠下心,不去看看養你半輩子的劉家閨女?”
“莫要口是心非,將來追悔不及。”
說罷,他也不再多言,攏起寬大袍袖,化作一股清風消失在山間。
“劉婆婆……”
紅眼烏鴉眼神唏噓,站立良久,才撲騰著翅膀,蹦蹦跳跳向著吳家寨子而去。
……
青冥山邊界,進山大道。
山外的烏雲不知何時散去,攔路的山巒法相也儘數消失。
路旁樹蔭下,陳旺盤膝而坐,四周有黃紙人隨風飄動,為其護法。
今日清晨,山君將陳旺帶到此處,說是要等個人帶他去人族寨子,他不肯浪費時間,便原地修煉。
隻見一縷日光凝成束,照耀在陳旺身上,他頭頂蓮花綻開,青銅鼎爐緩緩旋轉。
本是兩腳的鼎爐,此時又有精進,已經凝爐三腳,第四根爐腳,也若隱若現。
但鼎爐卻嗡嗡作響,沒有凝實第四根爐腳。
“呼——”
陳旺睜開眼睛,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食氣修行,仙途漫漫,果真是急不得一時。”
“起初一瓶‘精血丹’下肚,便能支撐我凝出兩腳,而今一瓶半的丹丸,卻隻能堪堪摸到凝爐四腳的門檻。”
“無論是修行的難度,還是丹藥需求,都在成倍的上升。”
修行之路步步艱辛,之前陳旺那‘精血丹’來得太容易,還不覺得。
如今‘精血丹’的效果不如初用時好,才讓陳旺察覺。
他還有九瓶‘精血丹’,細細算來,最多也就能支撐他用到凝爐九腳左右。
“我修行太過急躁,導致氣息接連暴漲,身軀還有些不適應……應該歇兩日,穩定境界。”
陳旺雖不再修行,卻也沒起身,而是進入‘魂遊’,再次踏入仙府。
四周景色扭曲,光束中的塵埃都停止浮動。
陳旺進入仙府,推門而入。
前院隨著陳旺的修為長進,景色又變幻不少,那養鬼麵龍鯉的池子裡有了淺淺水痕。
陳旺走到池子前,拿起封印著‘邪眼真君’殘魂的屍釘,運轉法門,將其放了出來。
咕嚕嚕!
屍釘裡的黑氣凝成一顆蠕動的眼球,滾落到水池裡麵。
這池子裡的水不一般,乃是至陰的冥河水,陰邪之物進入其中,便會被蘊養,但也被河水束縛,不能掙脫。
“你是……”
因是殘魂,又脫離了邪眼真君的控製,眼球的靈智不高,癡癡傻傻看著陳旺。
“可還記得是誰?可還記得生前之事?”
陳旺眯起眼睛,盯著眼球詢問。
眼球癡傻低喃:“不記得……我好想回家……”
“唉——”
陳旺低聲歎息,暗道:“果真因為是殘魂,問不出什麼東西。”
“不過,把他養在這鬼麵龍鯉池子裡,對它倒是有幫助,指不定養到哪天,就能問出些東西。”
“到時候,邪眼真君的來曆,以及他為何殺我之事,也能問出些許。”
整座仙府都在陳旺控製中,他倒是不怕眼球作妖。
“你記住,你叫獨眼,是我養的小鬼,但有邪修害了你,奪走你大部分魂魄,還讓你來害我。”
“我不計前嫌,幫你養傷,日後可要好好蘊養,想起些什麼便告知我。”
陳旺編了套瞎話,哄騙癡傻的眼球。
眼球癡癡道:“我叫獨眼,我是主人的鬼仆……”
“嗯,這就對了,好好養魂,改日再來看你。”
陳旺笑得有幾分邪魅,暗自盤算。
今日清晨,陳旺與山君離彆之時,山君也告知陳旺兩件事。
其一,邪眼真君逃出山去,短時間內,他應該是不敢本體再進山的,讓陳旺放心此事。
其二,便是黑風爺爺和黃袍奶奶也逃出山去,熊黑風對陳旺有很深的怨恨,指不定會使些陰絆子,讓他多加注意。
但好在,除了邪眼真君,那群大仙兒,赤發童子都不知道陳旺複活後的真容。
隻要邪眼真君不與幾人聯手,陳旺的身份不會輕易暴露。
但到底事情會如何發展,山君不好斷言。
“事已至此,不要徒增煩惱,我且藏在暗處,步步為營,慢慢查清楚這些事情的始末。”
陳旺打定主意,轉身出了仙府。
不過,離開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
“咦?仙府上的字,怎麼又變了?”
門匾上的山字中間多了些模糊的痕跡,似乎不是山字。
但他也沒在意,隻等字變得清晰再說,便退出仙府。
……
日光中,細塵漂浮。
樹下,陳旺緩緩站起身,看向進山的大路,能聽到遠處有馬車聲。
“來了!”
陳旺眯起眼睛,站在路旁等待。
不久,一輛高瘦老馬套著長板車,慢悠悠穿過山間石子路,向著山裡而去。
板車前麵坐著位穿灰麻衣短褂,肌肉結實的老漢兒,雖已入冬,但單薄衣衫也不見冷,身上反倒冒著騰騰熱氣兒。
板車上堆砌著高高的貨物,乾果糧食,布料,農具,鍋碗瓢盆……應有儘有,都是新的。
青冥山君讓陳旺等的人,就是這名為吳過的老漢。
“這位老伯,請留步。”
陳旺趕忙上前攔住馬車,講出之前想好的說辭。
吳過聽後掏出銅煙鍋嘬了兩口,打量眼前這位清秀少年。
少年高高瘦瘦,皮膚白皙,身著黑緞小袍,氣度不凡,不過臉頰與身上滿是血汙,好似經曆過什麼可怕的事情,有些落魄。
“你說你叫陳旺,是逃難來到咱大青山裡的?”
吳過緩緩吐出口煙圈,“除了名字,可還能記啥?”
陳旺搖搖頭,“山外那群當兵的為搶我身上的值錢東西,踹我腦袋好幾腳,就記不太清楚了。”
“那群兵卵子,就會乾些欺負咱老百姓的臟事兒!”
吳過用力嘬著煙鍋子,“那群青州城的兵卵子還封了半個月的山路,也不知道又要乾啥,弄得咱耽擱十多日都沒能進山!大家背地裡都罵他們哩!”
“娃子你也莫怕,即是遇到了我吳老鍋子,咱就是緣分,隨我回寨子裡養好傷,再去尋你的家人。”
吳老漢兒是個熱心腸,用袖子擦去陳旺臉上的血汙,拉他上車。
“瞧你這白嫩的小臉兒比小姑娘都俊俏,一看便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回頭老漢我再出山去換山貨,替你打聽打聽,說不準就能找到你的家人。”
“謝謝吳過爺爺。”
陳旺彬彬有禮,從靴子裡摸出塊邪探遺留的碎金子,遞給吳過。
“我還藏了塊金子,沒讓當兵的搶走,權當是暫住您家的用度。”
“可使不得!多雙筷子的事兒,能用幾個錢?”
吳過老眼清澈,看不出絲毫對金錢的渴望,直接將金子推回去。
“你這金子自己留著,等哪天出山去找家人再用。”
“山外不比咱這山裡頭,抓點玩意就能吃,那城裡的吃喝住行都要銀子,沒銀子便寸步難行。”
陳旺也不矯情,默默收回金子,又道了聲謝。
雖是山君指定的人,但他還是不放心,便稍作試探。
如此看來,吳過遠比陳旺想的還要淳樸善良。
“餓了吧?先吃點東西墊墊底,約莫到傍晚,咱就能回到寨子裡。”
吳過從懷裡掏出個小荷包,小心翼翼打開,裡麵有幾塊精致的糕點,遞給陳旺。
能看得出來,這糕點他很珍惜,應是特意買給什麼人的。
“我不餓。”
陳旺搖搖頭,想要推回去,但吳過堅持,他也隻能先收入懷中。
老馬識途,路上吳過也不用多費心,高瘦老馬拉著板車慢悠悠前行,他就與陳旺閒聊寨子裡的事情。
通過閒聊,陳旺也多少了解些寨子事兒。
青冥山雖是人妖共存,人供奉妖修行,妖庇佑人安危無憂。
但大多數人不明白,上香供奉能提供信念之力,供大仙兒修行,隻以為是敬仰。
以人的目光去看青冥山,這裡無關修道成仙,隻因沒有北齊朝廷的管製,官府的欺壓,便是個討生計的好地方。
所以,每逢山外打仗災荒,就會有人逃進寨子。
甚至還有不少在外麵犯了事兒,為了躲避追查的人,也會進山來逃避禍事。
山外之人無論是朝廷還是修道者,都明白青冥山的不凡,不敢深追。
像陳旺這種以逃難者不在少數,大家也習以為常,反倒不喜歡問他們在山外的事兒。
還有山裡讀書人稱讚:“青山大善,不問山民出處,隻看行善否?”
總之,進了山中寨子,隻要你不做惡事,就沒人在乎你在山外做過什麼。
“這青冥山君還真是菩薩心腸?”
陳旺不由心中暗自疑惑,重新審視青冥山。
這一老一少閒談半日,天色漸暗,紅霞隱去,四周彌漫起淡淡山霧。
四周逐漸陷入黑暗,路都看不清楚,可老馬慢騰騰的,還沒看到吳家寨子的影。
“咦?”
吳過皺著眉頭,站起身來遙望四周,“不應該啊,按照往日的路程,早該回到寨子裡了。”
他摸摸老馬的屁股,“老夥計,不是你偷懶了吧?”
“噗——”
老馬回過頭,打了個響鼻,站在原地不動了。
陳旺默不作聲,悄悄打開‘天眼’,環視四周。
隻見那彌漫的霧氣中,有股陰冷氣息隱藏在深處,似是在窺視吳過和陳旺。
霧裡藏著臟東西!
陳旺眯起眼睛,心中冷笑,“昨夜一肚子火氣正沒處發泄,這時候卻來觸我的黴頭?定要你魂飛湮滅!”
但他不想暴露修為,並未直接開口。
“吳過爺爺,是不是走錯路了?”
陳旺也站起身來,“要不然您再想想路該怎麼走,我先下去小解。”
他準備找個由頭進霧中悄悄出手,解決掉藏著的臟東西。
“旺娃子,彆亂動,有尿先憋著。”
卻不想,吳過神情肅穆,將煙鍋子插進腰間,“這霧不太對勁,可能是鬼眯眼!咱們怕是遇到臟東西了!”
鬼迷眼是種障眼法,妖物借用霧氣或瘴氣迷幻人,若是不驅散霧氣,便會在原地不停打轉,走不出去。
“你在車上等著,我下去看看!”
吳過深吸一口氣,輕聲叨念:“爐中大火燒,仙氣身中聚!”
他本就壯實的身軀,竟然又膨脹幾分,如氣兒吹般臌脹!
接著,吳過縱身一躍,輕若猿猴,悄無聲息落地。
咦?
陳旺微微眯起眼睛,暗自稱奇:“方才我沒察覺吳過爺爺身上有修道的氣息,怎麼此刻卻升起不弱的氣息?”
“他這氣息最少是扣門大成,能蓮開九瓣!隻是不知為何,頭頂卻沒有氣蓮凝結?這法門真是奇特,聞所未聞!”
他也不著急出手,反倒想看看,吳過這法門有什麼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