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什麼,怎麼說?
諸王除了元勰,誰不斂財、結黨營私?就這些奏章中的罪狀,禦史台每年不知道上奏幾次,諸王早習慣了,甚至還彼此攀比。現在皇帝以“訓誡”的說法讓他們陳述罪過,誰知道是不是陷阱,他們辯解、認錯輕了想必蒙混不過去,但誠心認罪更不行!
殿外,寒風卷著雪花降臨地麵,近侍侯剛的思緒隨風雪飄浮,曾經得陛下信任的趙修、王遇、陳掃靜、茹皓等人死的死、貶的貶,可見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就會從高處跌落,家破人亡。
侯剛望向遠處的宦官秦鬆,對方得有半個月沒進宮殿侍奉了吧,反觀經常巴結尉窈的宦官楊範,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很明顯,秦鬆被陛下厭棄了,估計等不了多久,連站在殿外侍奉的資格都失去。
侯剛再琢磨尉窈升為侍中,排擠走的竟是元暉,這是不是說明門下省要出一位真正的侍中之長了?
殿內突然有重物擲地的動靜,繼而傳出聽不太清的訓斥聲,今日值守的武衛將軍元鷙冒雪而來,這位宗室大臣比任城王還壯碩,麵容十分憨厚,給人一種信任感。
元鷙過來是送軍報,他聽到清徽堂中皇帝的怒聲,什麼都沒問,立於侯剛身邊等候。
“勞煩將軍外移十步。”侯剛人如其名,非常剛直,他嚴守規矩朝元鷙做個“請”的手勢。
元鷙沉默聽從,視線掃向地麵的霎那,凶殘一閃而逝。
雪大起來時,五王的煎熬結束,陸續出來清徽堂,楊大眼把軍報拿進殿內,元鷙白等了,沒得到進殿拜謁的機會。
皇帝閱完軍報,批完著急處理的政務後,尉窈正好把剛才的君臣應對,以及如何懲治五王的策略寫好。
皇帝把紙張放於案上,沒著急看,示意尉窈一人隨他到外麵賞雪景。
白雪覆蓋天地,上下茫茫。
元恪:“門下省諸事不能放,也要儘快熟悉刑律,多閱往年案例。”
尉窈:“是。陛下放心,臣每天都在學。”
“元愉不成器,實在讓朕失望。”
剛才元愉非但把所有過錯都推給王府屬官,還懇求放歸妾室楊連蘿,元恪怎能不氣!他希望幾個弟弟助他抗衡元勰等叔輩宗王,可恨除了清河王還算爭氣,其餘不是隻知享樂的紈絝就是年紀太小。
皇帝都講出憂心事了,尉窈豈能裝聾作啞,她說道:“愉王年紀尚輕,就如這場風雪裡的樹,受風向不斷搖晃,隻要助他清除貪婪的府官,請真正的儒師教導,必能快速茁壯,抵禦寒風。”
誰都願聽好話,皇帝也不例外。元恪進一步問:“元愉不滿皇後以笞刑懲罰楊氏,此事你怎麼看?”
尉窈明白,皇帝的意思是該不該再相信元愉一次,把楊連蘿放回京兆王府,由元愉把楊氏送到外地生活。可是這樣做,有可能縱容元愉更放肆,同時有損皇後威嚴。
尉窈略作思考,先說:“皇後的做法沒錯。愉王寵妾雖說失了規矩,總比無情無義好,臣認為愉王想把妾室接出後宮,由他安排送走也沒錯。”
皇帝才蹙眉,她繼續說下去:“臣有個主意,陛下把愉王的懇求轉告皇後,仍由皇後發落楊連蘿,陛下轉告時,可提醒皇後,孝文帝曾對妻妾禮節有詔令論述,想必能啟發皇後,既對楊連蘿不改懲治,又轉移愉王的埋怨。”
孝文帝那段詔令的內容,是講妻與妾的禮節與君臣之禮的道理相通,無論妾不敬主母或者妾的子女不敬主母,都屬於敗壞朝綱,如有違反者,可交由大宗正寺處理。
這番話裡,元恪想起此詔令了,眉頭舒展,臉上終於有了笑模樣。
可是改尉窈蹙眉了,她語氣變化,又道:“若皇後仍想親自懲罰楊連蘿,或者楊氏去了大宗正寺後,愉王仍遷怒皇後,甚至對陛下生怨,那陛下該慶幸,用這麼一樁小事就試探出元愉忠不忠心,比忽略這棵樹歪著茁壯根深要好。”
元恪心想,懲治楊氏是多麼小的事啊,皇後不會自攬麻煩的,然而人與人的見識不一樣,過了兩天,楊連蘿非但沒被放歸,還丟了性命。
此事偏離皇帝意願的第一步,是皇後讓女侍中高月恩打探到元愉被訓誡時,門下省的官員隻有尉窈留在清徽堂。
皇後知道了,她的妹妹京兆王妃每天都進宮,於是也知道了。
於寶妃這回猜準了:“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把楊氏那賤人交由宗正處治?一定又是尉窈出的糟主意!我就知道她不懷好意,阿姊要是這麼做,旁人能不議論麼?”
皇後也很生氣!
“她是外朝官,不願為我所用,我理解,她真不該把手往我中宮伸!開此先例,難道往後違反妻妾之禮的罪婦,我都不能懲治了麼?”
於寶妃恨道:“是啊,大宗正寺不是主管宗室名籍麼?尉窈此舉分明是試探,想削弱皇後之權!阿姊,你不能上她的當!阿姊……”
她麵冷聲冷,再次提醒:“你不覺得陛下過於信任尉窈麼?這是正常的君臣關係麼?”
皇後沉默,她還有宦官秦鬆送來的消息,陛下逐走五王後,獨叫尉窈一起賞雪景,說了許久的話。
“我之前,不覺得。”
於寶妃聽皇後這樣講,心裡一咯噔,立即說:“阿姊,這次聽我的吧,加重懲罰楊氏!尉窈不是聰明麼?她一定能感受到,今回重打楊氏,實則打她尉窈!”
就這樣,楊連蘿不僅被荊條抽打,還打在臉上毀了容貌,頭發也剃光了,而後被押往內寺的一間尼房抄寫佛經。
楊連蘿可不是心懷大誌的楊奧妃,當晚就不堪打擊撞牆自儘。
尉窈得知消息時正在詔獄,知曉此事的方式,竟是長秋寺把看守楊連蘿的幾名內事官送來詔獄,由廷尉署審理此案。
廷尉卿崔振心裡有數,斟酌著問尉窈:“此事涉及宗王家務,需不需要請京兆王、大宗正寺的屬官旁聽?”
尉窈:“下官認為不用。陛下命我儘快學習審案,此案子不大,不如交給下官吧。”
這幾名女官、宦官是送來頂罪,給京兆王消氣的,這種沾血的臟差事,尉窈不做也得做。
她唯一能發的善心,是讓這幾名宮人彆做糊塗鬼。
很快,求饒聲、掙紮的尖叫於詔獄回響,尉窈提著盞燈籠行走於昏暗曲折的通道,廷尉詔獄這條路,她才開始,燈籠裡的火苗,仿佛僅能守住的一點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