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昨夜的一場小雨,山裡的菌子已經開始冒頭,枯枝腐葉下有時候三三兩兩,有時候一叢一大片。
天氣轉暖,山上要比下麵更冷一些,這會兒正是開始撿菌子的季節。
每年這時候,村裡的大人孩子隻要得空就會上山。
薑竹家的山自然也是優先選擇。
從前薑竹他爹還在的時候是完全不管的,誰想摘就摘,起初還有人跟他說一聲,再後來,就直接當自己家山頭或者野山,不管是什麼,想摘就摘,想采就采。
不過就像薑正山礙於同村不好不讓人上山挖筍摘野菜撿蘑菇,村裡的人也礙於山是他家的,隻摘自己家吃的用的,不會拿去賣。
但薑正山一去世,全村又都知道薑竹是撿來的孩子,那這山到底該給薑竹,還是該歸族裡,就有得吵了。
搶一個孤兒的家產,到底是太不要臉,薑得年既是族長又是裡正,按輩分薑竹也叫他一聲爺爺,他愛惜顏麵,始終沒找薑竹去“要回”“薑家”的山。
何況這山從根源上算,也不是薑家的山。
附近位置好的山早幾十年前就被縣裡的大族買了,隻不過這兒沒種茶,一直閒著,後來薑竹爹娘成親時候,這成了薑竹娘韶瓊玉的嫁妝。
後來韶瓊玉難產去世了,葬在山上,薑竹他爹傷心欲絕不肯下山,自己一直在山上陪著,薑竹的舅舅、姥爺瞧著,也沒往回要嫁妝,這山名義上就成了薑正山的了。
村裡人不全知道,但裡正很清楚,無論按風俗還是律法,女兒不在了,又沒留下個孩子,人家娘家是可以做主將嫁妝要回去的。
雖然他們都默認山歸薑正山,但真正的所有人是韶瓊玉的娘家。
從前人家娘家也和薑家鬨過氣,喊著要把山要回去,隻不過誰都瞧得出來薑正山夫妻倆感情深,他守著墓憔悴得沒了人樣,那幾年過得跟死了也差不多,最後不了了之了。
隻不過當時他們也默認了隻要他再娶,嫁妝就要還回去。
起初還有人覺得他是為了山和房子在演,等攢了錢,就要再娶妻生子,哪想他真就守著座墳一守十來年。
薑家人勸不動。
他老丈人家也沒話說了,到後來都不忍心看他年紀輕輕好好一個人過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還勸他彆惦記了,山他們不要了,嫁妝都不要了,讓他找個好姑娘安心過日子吧。
可薑正山沒聽,一直渾渾噩噩,直到撿到了薑竹。
為了養活一個才幾個月大一湊合隨時都可能夭折的孩子,他必須竭儘心力,慢慢的,人也重新有了活氣。
村裡人眼瞧他人又健壯了,也愛笑了,可惜好景不長,薑竹才十四他死了。
山的歸屬又鬨起來了。
既然那邊說不要山了,山就姓薑了,何況薑竹又不是親生的,他名義上的舅舅壓根兒就不是什麼舅舅,每年也就跟著他爹往縣裡送幾回節禮年禮,比陌生人也差不多,人家就是往回要妹子的嫁妝,也犯不著替薑竹出頭。
薑竹成了沒依靠的小可憐,隻剩下他大伯和大堂哥、大堂嫂向著他,但他們家也不是一股繩,他四伯家是想要這份兒家產的,喊著山不該歸薑竹一個人,也不該歸族裡,應當他們兄弟幾個、加上他娘和薑竹一起分。
然後又鬨成了一鍋粥。
成了家事,裡正也不好插手,隻好叫在外麵管茶園的薑老二回來一起商量。
薑二山沒想過占侄子的便宜,不是親的他兄弟也養了十四年,父子倆感情好不瞎都看得見,何況老五死前還給薑竹上了族譜。
他回來罵了薑四山一頓,和他大哥、三妹一起做主,山就是薑竹的,其他人誰也彆想占這便宜。
薑四山歇了,但他們家孩子最多,條件最差,眼看著有山啃不下一口,家裡一合計,管他是誰的呢,薑竹還能不讓他伯伯、伯娘、堂兄、堂嫂上山嗎?
他們不隻自己吃用了,開始賣山貨。
到他們也開始聯係人偷偷賣竹子時候,呂香梅火了,和薑四山大兒媳婦大吵了一架,罵著罵著還動了手。
鬨大了,薑大山把薑四山打了一頓,薑正身為四家老大,把他四叔家三個堂弟一頓好揍。
就此,兩家結仇。
薑竹家山頭,不許薑四山一家上山一步。
村裡人一看,好家夥,親四伯家都不許上山了,那他們還能嗎?
先前賣山貨的又不止薑四山一家,他們家開了個口子,全村每年都賣筍、賣山貨。
這回薑四山家兒媳婦和呂香梅又站一個立場了——
他們家人都不上山占薑竹便宜,彆人更不行。
隻不過薑四山家是陰陽怪氣,呂香梅是理直氣壯。
鄉裡鄉親的,有那麼大一座山不許人薅,全村都對薑竹有怨氣。
尤其是從前他爹活著的時候是給上山的,怎麼到了撿來的兒子做主了,還不拔一毛了?
不過偷菜也好,偷筍,偷竹子,偷獵也好,根本就杜絕不了,較真隻會無休無止。
薑竹知道,村裡人也知道。
到最後全成了道德問題。
薑竹乾脆也不管接近村子較矮的那片區域,村裡人大多也不會往山上來。
互相躲著,隻當看不見。
撿菌子,薑竹也沒往山下走,直接拿上了弓箭和彈弓領著六個小蘿卜頭往後山走。
薑竹家所在的山很高,大致下麵是竹林,上麵是樹林,他家在山腰靠下的位置,村裡再調皮的小孩,平時也隻敢在薑竹家以下的位置玩。
繼續往上和後山,就都是和屏峰嶺深處一樣的樹林了,沒人帶著到了樹茂密的地方,很容易走錯路。
要是一不小心走錯了方向,往屏峰嶺深處去了,那就完蛋了。
屏峰嶺深處有狼有豹子有老虎,野豬、獾、狐狸之類的更多,哪個小孩也惹不起,家家戶戶大人都三令五申不許他們到後山玩兒,被發現了少不得挨一頓揍。
現在不一樣,現在是薑竹這個“大人”領著他們呢,不屬於私自跑到後山玩兒。
有熟悉路的大人帶著,這群小孩兒撒了歡兒,又怕真有老虎。
他們一路興奮,又忍不住向薑竹求證:“山上真有老虎嗎?”
不等薑竹說話,薑家業先道:“當然是真的!我小爺爺打到過,村裡家家都知道,是吧小叔?”
薑竹點點頭。
他爹是曾經打到過老虎,不過那時候他太小,完全沒記憶,就記得大嫂說,他爹拿老虎皮讓她給他縫雙小鞋,那大虎皮把她嚇了一跳。
大嫂說他小時候特容易驚著,自從穿了老虎皮的小鞋子,就真不愛哭了,可見他們這兒傳說的老虎皮鎮邪是真的。
後來那雙小鞋子大嫂還借去給家業和石生穿過,現在就在他家櫃子裡放著呢。
隻不過,缺了塊兒皮,那張大皮賣價也折了不少。
他爹給他留下的家底,其中小半都是當年賣虎皮虎骨攢下來的。
也因為打了一次老虎,他爹到去世前都特意叮囑他好好做個篾匠就行了,不許跟著彆人進深山打獵,更不能去當獵人,太危險了。
一群小孩們夢想著能看見老虎,但隻撿到了點兒菌子已經興奮得不行了。
山裡撿菌子靠運氣也靠記憶,哪兒多,哪兒少,不好保證,但頭一年長了地方,第二年更容易找著。
到底是自己家山,大致每個季節哪兒會長什麼薑竹是清楚的,直接領著到多的去處找。
不用薑竹叮囑,十來歲的小孩都有跟在大孩子屁股後麵撿菌子的經驗,不認識的不要,不確定的不要,先撿大的,太小的不要,留它一命,明天或後天再來撿!
幾個人散開,筐子不夠先往衣服上兜,兜夠了一捧跑去裝進筐裡再來。
小半天過去,菌子收獲滿滿。
連野菜都是撿菌子空擋順手摘的。
薑竹看看天色,晌午了,太陽很高,也開始熱了,招呼他們往回走。
幾個小孩還有點兒意猶未儘,薑家業問:“小叔,明天還撿菌子嗎?”
薑竹點頭。
看天色今天應該不會下雨,如果明天也不下雨,就要儘快撿完,否則天氣太乾,許多小菌子還長不大就該枯了。
幾個小孩高興了,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發現一隻兔子或者野雞。
薑竹背著最大最沉的竹筐,六個小孩每兩人抬一個籃子,往回走還時不時跑去樹下再撿幾個漏網之魚回來。
薑竹在前麵領路,不時回頭看看,隻要路不太窄,沒有掉下山的危險,他們怎麼跑他統統不管。
他默默帶頭往回走,屁股後麵綴著六個嘰嘰喳喳沒完的小孩,快到家了,薑竹被吵得耳朵疼,加快了腳步,才轉過彎,剛剛能看見他家房子,他忽然看見沈青越趴在地上。
薑竹嚇了一跳,以為他出了什麼意外摔倒了,剛想衝過去,又忽然瞧見沈青越手裡拿著他那個小鏡子法器。
他順著沈青越的方向往前看,瞧見竹林前方有個小水坑,想必是昨晚下雨的積水,此刻,正有兩隻竹雞和一隻山雀站在水坑邊喝水。
薑竹:“……”
他沒看明白沈青越在乾什麼,腦海中隻閃過他說過的“十天一頓肉”,想也不想,站定,抽箭,搭弓。
沈青越趴在地上正想將鏡頭放大,好看清他的模特雞喝水的細節,才調到15倍大,突然什麼從他後方呼嘯而來,破空聲“嗖”的一下,鳥飛了,他的模特雞也死了。
死前中箭、落水、激起水花的精彩鏡頭被他完美記錄在視頻裡。
沈青越:“……”
可惜沒網,不能發朋友圈炫耀。
喝水特寫他也還沒拍到。
他頗為幽怨地回頭,瞧見薑竹漂亮的站姿和還在顫抖的弓弦。
沈青越瞬間切換表情,朝他吹了個口哨。
薑竹:“……”
身後的伴奏們回過神來,一個個發出適時的讚歎:“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