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越放下筆,心道你消遣我呢?
實在沒忍住,吐槽道:“你有一座山你還穿成這樣?!”
懵逼的薑竹:“???”
沈青越無語到好笑,從來沒見過比他還不會過日子的,哪怕是座荒山,賣石頭、賣草,也不能窮到渾身打補丁吧?
“我要收回剛剛的評價,你要是我爸兒子,我爸得捐兩座廟,請各路神仙給你開開腦子。”
薑竹:“……?”
這是在罵他還是在罵他?
為什麼突然要罵他?
沈青越看著茫然無助的薑竹,暗自慶幸多虧他醒悟得快,再晚點兒都怕自己這吃不了苦的腦袋會被薑竹汙染,好懸沒喊出一句:我要改上供標準,我要每天吃米吃麵吃肉吃蛋。
不過仔細想想,這也怨不得薑竹。
人是受環境影響的,尤其是小孩,都是模仿著大人長大的,看見的世界越小,知道的東西越少,生活就越一成不變。
他住在這山裡,能讓自己吃飽穿暖不餓死,還能賺錢交那麼多稅,已經很辛苦了,哪還有餘力想怎麼享受生活。
想著想著,沈青越自己都愣了愣。
理論上,人活著是為了追求幸福和快樂,但現實,大多人為了糊口,不得不犧牲、消耗、浪費大部分的時間,哪怕已經有足夠支撐生活的物質和錢了,依舊還是不得空閒。
忙碌成了慣性。
有些人把忙碌本身當作追求和高尚。
比如他爸,他看不懂他為什麼要那麼忙,他爸也受不了他,人怎麼可能懶惰成這個模樣。
有時候他都忍不住惡意地想,他爸是忙於事業沒時間回家,還是為了逃避回家故意在忙。
於是,他爸事業蒸蒸日上。
但薑竹顯然還不是他爸那個方向。
薑竹有點兒像他爺爺,一個傳統的老教師,曾經,視電腦網絡如洪水猛獸,直到自己開始上網衝浪,才發現世界如此廣闊,試卷如此之多,購物那麼方便。
薑竹就是這種狀態——還沒見過,沒試過,所以不會過好日子。
沒聽過海的孩子永遠不知道人可以吃海鮮。
多淳樸啊,還沒受過享樂的汙染。
就讓他當這個壞導師吧!
沈青越看薑竹的眼神逐漸從嫌棄、無語轉向和善,語氣十分慈愛地問:“你家這麼大山,除了竹子就不產點兒彆的值錢東西?”
薑竹:“樹。”他賣了,每年都賣。
“還有呢?”
“……秋天打獵,賣皮子。”
“還有嗎?”
薑竹答不上來了。
沈青越:“就沒點兒蘑菇、水果什麼的?”
“哦!”薑竹給他數:“有菌子,野菜,野梨,柿子,核桃,木耳……”
數了一堆山貨,薑竹補了句:“都不太值錢。”
沈青越:“為什麼?”
薑竹:“到處是山。”
沈青越又沉默了。
還真是。
到了沒山的大城市,山貨值錢,在山區,這些賣不出錢,而且還全是體力勞動。
樹值錢,但沒有機械,砍樹辛苦又危險,怎麼把樹弄下山又是一道大麻煩。
更何況山又不是平地,萬一不小心摔了傷了,連個搭救的人都沒有。
他一個人,說不定賣竹編反而是最適合也最劃算的。
不過反過來想想,薑竹家山上除了不產糧食,其實倒是什麼都不太缺,如果不是稅賦太重,他們以物易物,用山貨去山下交換些生活必需品,其實應該挺充實富足的。
可惜,他得賺錢。
為了賺錢,他得把山貨弄下山。
賣掉了,再便宜也是錢,賣不掉,再好的東西也不值錢。
繞來繞去,又回到原點,“那你現在有十兩銀子嗎?”
薑竹緩緩點點頭。
他閒錢是沒有那麼多的。
加上他爹留給他讓他不要輕易動的錢就有了。
沈青越:“嗯,很好,那明天就下山去買頭驢回來吧!”
“買驢?”薑竹遲疑著,表現出一點兒抗拒,“為什麼買驢?”
雖然他問的是為什麼,但沈青越敏銳地察覺到,他抗拒的不是“為什麼”,而是“買驢”這件事本身。
沈青越反問:“你為什麼不想買驢呢?有了驢你就不用自己那麼辛苦背東西爬山了,而且能裝比現在更多的東西下山賣,短期看,買頭驢要花七八兩銀子是很多,但是長期看,有了驢你能賺更多,說不定一兩年就回本了。”
他試著站在薑竹立場想,想來想去,問道:“要是買驢你的錢是不是就不夠交稅了?”
薑竹點點頭又搖搖頭,每年是秋天納稅,八月開始,最遲九月前交夠了就行,秋天也好賺錢,他還能再攢攢,今年也還沒往紙坊賣竹子,他還能再攢一部分錢。
就是到時候實在湊不夠,也能挖他爹給他留的銀子應應急。
隻不過……
“買牲口是要到衙門錄入籍冊的。”
“所以呢?”
“我不知道買了牲口,我家定戶品是不是又要升一級。”
“…………”
忘了這回事了。
理論上既然是按總財產分檔的,那麼越高反而每一檔之間區間會更大才對。
一頭驢和一座山,根本就不是一個量級的東西。
不過薑竹家是走了後門的,總是要謹慎些,先弄清楚會不會升檔,如果升檔買或不買哪個更劃算再說。
這個問薑竹,薑竹就說不清楚了,他隻知道自己的和村子裡彆人的,超過這個範圍,一片盲區。
“我得問問我舅舅。”
“嗯,也不急,回頭問問你們裡正,或者等我腿好了咱們去縣城打聽打聽。”
“嗯……”
薑竹其實不太喜歡去縣城。
太大了。
而且沈青越問這些,他覺得他舅舅可能也不會很清楚,想弄清,就得找那些先生或者縣衙的人。
他不太喜歡和那些人打交道,覺得拘謹。
還有……薑竹小聲補充他爹死前的叮囑:“我爹說,不能讓人知道我有錢。”
“嗯?”沈青越愣了下,想了想不說話了。
是他想當然了。
忘了這是古代,沒有天眼,不夠安全,法律水平很可能根本無法保護一個有錢孤兒的安全。
懷璧其罪。
薑竹吃不好穿不好,是一群小孩來偷他的菜。
要是他吃得好穿得好,來的可能就是賊和匪了。
沈青越歎氣:“你爹說得對。”
薑竹也點點頭。
但沈青越就更心疼可憐他了。
明明能過好日子,憑什麼非要過窮日子。
吃的差點兒穿的差點兒也就算了,一個人背著那麼多東西來來回回也太辛苦了。
就沒彆的辦法了?
沈青越陷入沉思。
薑竹見他不動了,放下筷子隔得遠遠地伸手在他臉前晃了晃,沈青越沒看見。
薑竹覺得好笑又感動。
除了他爹,沈青越是第一個替他想這麼費神、投入,想到在飯桌上發呆的。
他輕手輕腳收了碗筷,去砍樹做新米舂的碓和杵。
沈青越在屋裡想了好一會兒,也沒理出個有可行性的頭緒來。
他第一時間想到雇保鏢。
但且不說他們這兒有沒有專門的保鏢,就算有,薑竹要雇幾個人?保護整座山,還是隻保護宅子?雇誰?雇的人知道他是個孤兒,會不起歹心嗎?
如果雇的人多,他是不是還得雇廚子做飯,雇人洗衣服做家務?
他的山能養那麼多人嗎?
另外,如果想要忠心的,就得買人了。
拋開道德問題,就僅憑稅製,家丁、女婢本身也和牲口、房屋、田產、鍋碗瓢盆等等一樣屬於資產的一部分。
況且也拋不開道德問題。
雇人是雇人,買人就是另外的事了。
身為一個現代人,他絕對不會鼓勵薑竹這麼乾。
他能想到的最靠譜的還是雇本地人上山做個長工、短工什麼的。
但村子裡是什麼情況,他又不夠清楚。
雇誰不雇誰也是問題,總不好招來幾個給薑竹惹事添堵的。
其他的,就更不靠譜了。
沈青越開始有點兒後悔沒跟他爸媽多學點兒。
他以為他一輩子都用不著為生計發愁就該死了,誰知道還能沒死成呢?
現在吃藥都靠人家好心接濟了。
他拄著拐杖挪到院子裡,隔著籬笆看薑竹在挺遠的地方砍樹,哢嚓一聲,樹倒了,比他小了六歲的小少年拿著拎著斧子哐哐哐賣力削砍,好半天都沒個停歇。
沈青越忍不住想,他運氣可真好。
他爸媽沒白捐錢搞慈善,他姥姥也沒白燒香。
等薑竹將杉樹鋸成合適的木段,剝了樹皮,砍掉了多餘的樹枝,用樹皮綁著拖回來時,沈青越正坐在客廳裡編扇子。
不過他不會收邊,隻能編成一個個比扇子大一圈兒的片,等薑竹回來善後收尾。
他思來想去,既然現在的問題是太沉、太辛苦了,那就賣點兒輕的吧!
賣扇子!
正好之後是夏天。
編夠了三個,沈青越覺得夠他試了,放下扇片,拿起了他的旅行水彩盒。
他隻帶了十二色半塊透明水彩顏料還有兩支小號的筆,水彩本也隻有一個小號的,寫生足夠用了,畫小幅也夠畫挺多的,但是……
他為什麼不帶整塊呢?
為什麼不帶二十四色,四十八色呢?
能重多少?
用完了他可上哪兒補?
沈青越長這麼大第一次因為用顏料肉疼。
“幫我倒點兒水來。”
“哦!”
薑竹端來一盆兒水,沈青越隻用兩個竹筒裝了兩杯。
他要畫畫了。
薑竹已經見過他畫速寫,還是頭一次見他畫水彩。
他還不知道這種畫叫水彩,隻是看見沈青越拿起毛筆,就已經乖乖蹲在一旁好奇寶寶似的探頭看了。
沈青越直接畫在扇子上。
現在比顏料更珍惜的是水彩紙,他那一小本,就二十張。
比巴掌大不了不少的紙也不夠糊扇麵,同樣是用完沒處補,他得省著點兒。
竹篾不同於水彩紙,對水彩顏料並不友好。
尤其是透明水彩,覆蓋力不那麼強,調色需要濃一點兒,每一筆沈青越都肉疼。
他也沒畫太複雜,隻畫了一小片竹林做試驗。
試驗結果嘛……
果然不太行。
沈青越對成果很不滿意,薑竹卻已經看傻了,腦袋不由自主又湊近了點兒,誇讚道:“好像啊!”
沈青越腹誹,哪裡像了,竹篾鎖不住水,接色也都糊了。
透明感也沒表現出來。
和扇子尺寸比,筆也太小了。
算了。
不合適不能強求。
他本想把筆上那點兒顏料洗了,舉了舉,竹筒都拿起來了,沒舍得。
乾脆又沾了一點兒水調淡色,拿起鉛筆在水彩本上簡單打了個草稿,開始畫起竹林寫生。
薑竹徹底看呆了。
微微張著嘴巴看他的筆在水和那個白色的小盒子飛來飛去,一會兒蘸點兒這個顏色,一會兒蘸點兒顏色,在一塊兒白碟子似的東西上畫幾筆,顏色就變成新顏色了!
然後在雪白雪白的冊子上幾筆就是天空,幾筆又一根竹子,輕輕一畫就是石頭、草……
混顏色的地方漸漸顏色越來越多,看上去臟兮兮的,但沈青越在那上麵一會兒添點兒顏色,一會兒蘸兩下,漸漸的,他不知哪一眼沒跟上,冊子上的竹林竟然活了似的。
顏色深深淺淺,和竹林像又不那麼像,但那顏色莫名的奇妙,像是把光畫進去了似的。
對!
是光!
比他眼前真正的竹林更明顯的光。
薑竹看呆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畫。
從前他去給舅舅送東西見過那邊主家買的擺件和掛畫,也很漂亮,很厲害,但他看不懂。
沈青越畫得和那家的不一樣,很漂亮,是他能看懂的漂亮。
沈青越肉疼地洗了筆,薑竹已經順手拿著畫看啊看了。
“喜歡啊?”
“嗯。”
薑竹靦腆地笑了笑,挺舍不得地把畫還給沈青越。
沈青越看著也挺喜歡。
畫畫技巧是一方麵,狀態也是一方麵。
他剛剛手感就很好,畫完了自己也很滿意,形、色、構圖、光影,他都很滿意,最令他滿意的是畫裡的韻律感,靈動、生機,有時候他畫很多幅也畫不出來。
果然還是需要出門寫生的。
對著景物畫和對著照片畫是兩種感覺。
差不多乾了,沈青越將畫撕下來,“送你了,給它做個小畫框吧。”
“畫框?”薑竹驚喜,小心地拿著。
“有個平底,四周能把畫卡進去,這樣的。”沈青越拿起鉛筆在紙上大概給他畫了畫。
薑竹懂了,放好畫就要去劈竹子做畫框。
沈青越也沒說人家畫框都是木頭的。
算了,開心就行。
他拿起剛剛畫的扇子片,問薑竹:“你說你給紙坊送竹子對吧?”
“嗯。”
“紙貴嗎?”
這薑竹還真不太清楚。
他家如廁的草紙都是紙坊送的邊角料,沒花錢。
糊窗戶的白紙也不是什麼好紙,上次買是三文錢一張,其他紙他就不知道了。
正好他還剩下點兒白紙,去庫房櫃子裡翻出來給沈青越。
沈青越接過來摸了摸,有點兒糙,還算均勻,厚度也還湊合,抄紙的簾印清晰,紙也不夠白,他用調色盤上剩的一點兒顏料試了試。
水瞬間滲透散開。
他試著把顏料調乾一點兒,倒是能畫,但不好疊色,平塗還行,疊色稍微多一點兒,紙就破了。顏色表現也不太好,畫出來顏色顯得死板。
乾一層再畫一層能湊合畫,但水彩本身的很多特色和技巧就不能用了。
不行,這紙畫不了水彩。
“不行嗎?”
“嗯……”他想問問鎮上或者縣城有沒有其他紙,可一想,薑竹就是看見了也不見得能認出來哪種適合畫畫,想了想,乾脆問:“筆和墨貴嗎?”
他那點兒國畫基礎,用墨畫幾筆竹子、荷花什麼的問題不大。
白描也行。
或者拿毛筆當勾線筆用,畫點兒小動物也可以。
“如果我把扇子上畫點兒圖,黑白的,算特色嗎?能好賣點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