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言悠悠醒來,無數記憶湧上心頭。
他是當朝丞相長子,一個陪嫁丫鬟的兒子。
這陪嫁丫鬟,本是在主家有孕之後才侍寢,沒成想,反倒早產,搶了長子的身份。
換做其他大戶人家,隨便找個水井把人沉了,一屍兩命,各自清淨。
高牆深院裡,從不缺少這樣的故事。
可偏偏主家稀罕這陪嫁丫鬟,有孕在身的主家心腸又軟,一時間便舍不得殺。
暗地裡,也存了一層心思,若是自己生了女兒,便換過來,狸奴換太子,一舉兩得。
好在,主家也生了兒子,雙喜臨門,孩子自然是不必換了,但嫡子和長子卻分開了。
為此,主家明裡暗裡不知道鬨騰了多少次。
崔丞相倒是按得住氣,他本是一介布衣,雖然經過科舉,鯉魚躍龍門,可終究是勢單力薄,在朝堂上連願意替他說幾句公道話的人都沒有,索性攀了高枝,從此仕途一路平坦,最後位極人臣。
娘家勢大,崔丞相的話語權自然就軟,可偏在這件事上,硬氣了一回。
彆管是正妻還是丫鬟,說破了天,那不也都是娘家的人?
長子嫡子,出自一家,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退一萬步,便是殺了長子,除了讓天下人多看點笑話外,又有什麼好處?
該是嫡子的,一個也少不了,不該是長子的,一個也拿不走。
崔丞相本就是能言善辯之人,三言兩語就把利害分析清楚,說服了娘家人,至於自己的正妻隻當她是特殊時期情緒不穩定,過些日子,自己能想通的。
崔言,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長起來的。
待他懂事之後,教書的先生少了,身邊反倒是多了師爺、武夫、家仆,各種江湖人士。
當崔言第一次踏足江湖,替丞相府辦了一件不黑不白的差事之後,那位崔家主母第一次對他露出了笑容,拉著他說了許多勉勵的話,讓他好好努力。
他是崔家的長子,崔家不指望他,還能指望誰?
隻有崔言自己知道,他這一生,廟堂無望,隻能在江湖裡摸爬滾打。
做一個過江蛟蟒,要榮華可以,要富貴也不難,唯獨不能沾上一點廟堂。
鯉魚可以躍龍門,那是因為沒人相信鯉魚躍龍門會成功,就算真成功了,那也是這鯉魚本就有魚龍之相。
唯獨蛟蟒不能走江化龍,一旦成龍,那便是惡龍,孽龍,人人皆可殺之。
崔言可以做臟活累活,偏偏不能做正事。
他是長子,不是嫡子,變成棋子,終有一日是棄子。
所以,崔言才會收服各路高手,才會帶人追殺武霍,進了那間奇怪的‘江湖客棧’。
在江湖客棧,崔言成了一枚‘棄子’。
而江湖客棧的一切,像是一場夢,更準確的說,崔言身上發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境。
此刻,夢醒了。
他還是崔言。
隻不過,不是丞相府的崔言,而是華山派的崔言!
“崔師弟,醒醒,該我們巡夜了。”
崔言迷迷糊糊地跟著前麵那人,手裡提著燈籠,腰間配著長劍,走在崎嶇的山路之間,巡視各處。
另一份記憶,在腦海裡緩緩散開。
他,一個孤兒,無父無母,冰天雪地裡被扔在了華山這荒郊野外。
華山派長老心善,收留了他這個棄嬰,才沒讓他被凍死,給他吃,給他穿,教他讀書識字,收他為外門弟子,傳授武藝,寒冬酷暑,春去秋來,幾經曆練,立下不少功勞,他終入內門,拜在掌門門下,排行第七,江湖人贈外號崔命七。
崔言出手,七劍之內,必定取人性命,因此聞名!
自家事自己清楚,崔言在華山派,彆說前七名了,就算是前三十,恐怕都排不上號。
這座華山上,日常切磋,能夠接下崔言七劍的就不下十人,更彆提那些長老、供奉,不會與崔言交手,武功遠在崔言之上。
至於‘崔命七’的名號,更是無稽之談,江湖人最愛嚼舌根,因為嚼舌根最安全,就算出了事,大不了賠一根舌頭,不會丟了姓名。
崔言幾次下山辦事,光是搬出華山派的名頭,就能讓對方嚇的手腳發軟,當場投降。
極少數幾次出手,也隻是對付一些地痞流氓,不入流的混混,彆說出劍了,三拳兩腳都能打發。
花花轎子,人抬人高,崔言就算主動站出來,澄清自己的武藝沒有這般恐怖,也會被彆人當做隻是自謙的台詞。
再說了,江湖門派,總要有幾個拿得出手的青年才俊。
崔命七這個稱號雖然不太像名門正派,但正派往往就缺這麼點肅殺之氣,有了這麼個稱號,崔言便是華山派的門臉之一。
當然,也僅僅隻能是門臉。
崔命七這種帶著些許負麵的江湖綽號,一旦傳播開,就注定了崔言此生無望華山掌門。
消化完兩份記憶,崔言啞然失笑。
在丞相府,自己是無望家主之位的長子,是愛好舞刀弄槍,不務正業的登徒子。
在華山派,自己是惡名遠揚的高徒,是殺性極大,一言不合就屠村滅戶的惡人。
這兩處,名義上本該都是他的家,可實際上他是一把刀,家是他的鞘。
不,刀和刀鞘尚且天衣無縫,有幾分契合。
崔言很清晰地認識到,自己隻是一條狗。
崔家主母的狗,替她那親生兒子掃平障礙,乾臟活累活,沒活乾也要叫兩聲搖搖尾巴,看家護院的狗!
在華山,他是一匹馬,任勞任怨的馬,掌門一句話,便是千裡之外,他也要孤身送信,也許是哪位供奉想吃一口新鮮的荔枝,也要他親自護送,亦或者師兄瞧上哪個稀罕物件,他便要千方百計弄來
他不過是這江湖裡的犬馬。
崔言笑著搖了搖頭,不管哪邊是夢,不管是哪邊的一條狗,對他來講,這人生大抵都是一句: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換做以前,崔言也許還有些其他心思,隻是在江湖客棧大夢一場後,崔言的性子悄然發生了變化。
如今,他不想做犬馬了。
他想試試在這江湖,做人,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