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靜悄悄的,
戴春風的目光深邃,不知道想著什麼,從暗室裡出來的王天風見狀一語不發的默默候著。
仿若不存在。
許久後,戴春風終於悠悠開口:
“安平,終究是太過意氣用事了。”
王天風微微俯首,卻沒有任何的回答。
不過他心中明了,戴老板的這句話,是衝著張安平毫不猶豫的死保徐百川而發的。
可是,為什麼要說這個?
“你……”
戴春風目光挪向王天風,頓了頓後:
“去找安平。”
王天風疑惑的望向戴春風,等待解釋。
戴春風從抽屜中拿出了一份文件推到了桌前,王天風緩慢上前拿起後翻閱,神色因為文件中的內容而深邃起來。
這是一份“名單”,一份被戴春風“策反”的名單。
而這些人,是張安平的……人!
他愕然的望向戴春風。
“你的投名狀……之一。”
王天風驚悚的看著戴春風。
戴春風不再解釋,隻是擺擺手,示意王天風可以離開了。
王天風有那麼一瞬間的失魂落魄。
過去,他喚張安平為“安平”——甚至更早的時候,麵對張安平,他還有長輩的矜持。
但不知道從何時起,他對張安平的稱呼從隨了大流,改稱為“張長官”。
很明顯,這是他默認了一個事實:
未來的軍統,會由張安平執掌。
而造成這一切的緣由,不僅是因為張安平出眾的能力,還有戴春風對張安平繼承人地位的肯定、確定。
可現在,一切都崩了。
王天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書房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戴公館的,行走在無人的夜間馬路上,他一遍又一遍的回味著書房中的種種,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懷疑中。
戴老板,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
他說這份文件是“投名狀之一”,卻沒有說其他,那麼,還有什麼投名狀?
慢慢的他腦子越來越清晰,白天的種種開始在腦海中浮現。
其他的……投名狀,不就是白天時候的事嗎?
盯著安平?
王天風倒吸冷氣,突兀的明白了戴春風到底要讓他做什麼!
書房內,戴春風關閉了燈光後卻站在窗前,凝視著外麵的黑暗。
王天風是一個純粹的人;
而他的那個外甥,其實也是一個純粹的人。
雖然外甥的布局能力很強,能力異常的出眾,可他的意氣用事卻是怎麼也改不了的毛病!
鄭耀先,張安平過去的好友,但隨著張安平對鄭耀先的“拋棄”(抗戰時期徐百川接任大上海區區長、鄭耀先遠走河南任區長),兩人之間的關係出現裂痕,到後來經過自己的手、毛仁鳳的黑手,導致二人的關係近乎決裂。
可張安平對鄭耀先,依然寬容。
明樓,上海區出身,和張安平嫡係扯不上任何關係,甚至張安平還親自動手,布置了針對明鏡的局,致使明鏡出現交通意外而亡。
哪怕明樓已經跟毛仁鳳站在了一條線上。
可張安平對明樓同樣寬容,沒有利用當前的機會落井下石——呂宗方對明樓的攀咬,隻要張安平簡單利用,就能將重新起勢的明樓摁死!
可張安平沒有這麼做!
戴春風認為張安平或許是自信的認為不管明樓如何,他都有十足的把握覆手間將其打倒——但他終究沒有利用唾手可得的機會將其摁死。
徐百川,張安平最大的鐵杆,在麵對汙水之際,張安平是毫不猶豫的死保,不假思索的那種。
全無算計!
這也是戴春風給出了“太過意氣用事”評價的緣由——他會對自己的夥伴,哪怕是曾經的夥伴,給予無限度的信任和寬容。
過去,戴春風沒想過對付、算計外甥,但謀取海軍司令失敗讓他暫時無法離開軍統、張安平除夕夜的秀肌肉、前幾天王輝彙報的情況讓他突兀的懷疑張安平,種種事夾雜在一起後,戴春風突兀的意識到了一個情況:
自己對張安平,幾乎沒有多少控製!
張安平在軍統內部的發家史,壓根就沒有依靠過“局座外甥”這一重身份,他以關王廟培訓班的成員為骨乾,以京滬區、東北區這兩大權力區為基本盤,以忠救軍為血肉,締造了一個在軍統內部卻獨立於軍統的權力體係。
這些力量看似接受他戴春風的領導,可在二選一的極端情況下,他們會怎麼選?
那天,王輝說出張安平十年前放了錢重文後,戴春風就權衡過——而他得出了一個悲觀的結論:
真到了二選一的時候,這些人,會無條件聽從張安平的命令。
製衡張安平,他不是沒有布局,重新啟用毛仁鳳就是製衡的手段之一。
可這一切都建立在外甥還認他這個舅舅的情況下。
而如果外甥跟自己翻臉呢?
當外甥不顧及自己這個舅舅的時候,毛仁鳳?
在掌實權的外甥麵前,不堪一擊!
明樓?鄭耀先?沈最?
唐縱身為侍從室的情報組長,結果被張安平一招給坑到懷疑人生,明樓、鄭耀先和沈最加起來,能扛得住?
即便這些人跟毛仁鳳一條心,也不行!
王天風,性子極冷,在軍統內部沒有人緣、沒有勢力可言,當然更不行。
可張安平的缺點很明顯,就是對曾經的戰友寬容,對現在的戰友更寬容、信任。
而王天風又一次通過了他的考驗——他要王天風去查張安平、去盯張安平,王天風照做了,且還沒有跟張安平通過氣。
所以,戴春風落了一顆子:
讓王天風去投靠張安平。
王天風數次執掌過張安平的勢力,卻從未因此發展自己的勢力,而且還跟張安平攜手作戰過數次,甚至在張安平的布局中兩度以身為餌。
一旦王天風徹底的投靠張安平,他在張安平處獲得的信任度,將僅次於徐百川。
而這,就是戴春風對張安平最後的製約和……反製的手段。
注意,這不是製衡,是製約、是反製!
一聲幽幽的歎息從戴春風嘴裡發出後,一句若不可聞的聲音伴隨著苦笑響起:
“唯名與器不可假於人……”
……
王天風在車裡呆了很久。
許久後,他終於打著了汽車,伴隨著車燈的搖晃,汽車啟動。
但汽車前進的方向,並不是他家,而是……張安平的家。
張家。
張安平正在跟望望和希希玩鬨,叱吒風雲的張世豪,現在被兩個小家夥折騰的隻能當“日本兵”,被兩個英勇的國軍小戰士各種暴揍。
被暴揍的“日本兵”心說:這怕不是抗日神劇的鼻祖的始祖吧……
曾墨怡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兩個英勇的國軍小戰士將“日本兵”摁在地上暴揍,她哭笑不得的拉著臉:“望望,希希,你們倆是不是皮癢了?”
希希一看母親來了,頓時怪叫一聲:“共軍來了,快跑!”
喊罷,拉著望望就跑。
張安平和曾墨怡看著兩個小家夥狼狽奔逃,不由輕笑出聲。
挺……像嘛!
夫妻兩對視一笑,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莫名的笑意。
張安平主動出聲:“老王來了?”
“嗯。”
“看來,我沒猜錯。”
張安平笑了笑,對曾墨怡道:“你帶著望望和希希先睡,我大概得跟老王多聊一陣子了。”
深深的看了眼自己的丈夫,曾墨怡微微點頭,目光中有一抹的迷離。
丈夫勝券在握的樣子,真帥啊。
書房中。
張安平急匆匆的快步進來,見到沉默的坐著的王天風後,也不客氣便直接問:
“老王,出事了?”
王天風沒吭聲,隻是示意張安平坐下。
張安平皺眉坐到了王天風左手,正欲說話,王天風卻從懷裡掏出了一份文件,緩緩的推到了他麵前。
不解的拿起文件翻看後,張安平的臉色迅速的變化,一抹震驚之後便是肆無忌憚的殺機:
“老王,你這是何意?”
他撇下文件,目光冰冷的盯著王天風。
文件,是戴春風交給王天風的那份——也就是張安平嫡係中,被戴春風“策反”的名單。
王天風不理會張安平冰冷的目光,淡淡的道:“白天的時候,老板交代我,讓我盯著些……你。”
張安平渾身的肌肉在這一瞬間緊繃起來,有一種要暴起的錯覺,隨後他渾身又放鬆下來,深深的看著王天風,一字一頓道:
“你……是何意!”
王天風沒有從張安平身上再感受到殺機,但他卻很清楚,張安平的殺機並不是消失了,而是……收斂起來隨時會爆發。
“投名狀。”
張安平笑了,異常的燦爛:
“好!”
“老王,老哥,兄弟我沒看錯人。”
但這燦爛的笑意卻讓王天風不由冒冷汗。
他心說: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樣!然後,他應該會毫不猶豫的去告訴局座吧!
“是局座讓我來的。”王天風凝望著笑意燦爛的張安平,一字一頓道:“包括這份文件,也是局座給我的。”
張安平臉上的燦爛笑意逐漸的消融。
“之前,你在書房,我就在暗室裡。”
王天風緩緩道:
“你知道的,有時候,我們這樣的人,沒有多少的選擇。”
張安平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敲響了桌麵,隨著手指的撬動的加速,仿佛有萬匹戰馬在奔騰,靜謐的書房中,突然間有了一股金戈鐵馬的氣息。
王天風不為所動,隻是靜靜的看著張安平。
猶如戰馬狂奔的敲擊聲突然間驟止,張安平吐出了一口濁氣:
“我知道了。”
王天風沒有再說什麼,微微點頭後起身,輕輕的拍了拍張安平的肩膀後,緩步離開了書房、離開了張家。
張安平也沒有起身相送,隻是靜靜的看著。
君子相交淡如水……
當然是扯淡!
“真誠,才是必殺技麼?”
一抹異樣的笑意在他臉上浮現。
王天風從來都不是一個因為權力而折腰的人,這是一個連自己的命都可以成為籌碼的瘋子。
這一點張安平非常的明白。
所以,他不會自大到認為自己的人格魅力能折服他,亦或者老王是出於團結的目的來告知自己。
他更傾向於另一個猜測:
老王,用出的是一個名為真誠的必殺技!
“因為……張世豪有意氣用事的缺點?”
輕輕的歎了一口氣,自己在軍統無拘無束的日子,提前結束了。
老戴,終於像絕大多數的權力者一樣,開始用手段來製約、反製自己了嗎?
他目光深邃的望向了窗外。
【好在……時間快到了。】
張貫夫的腳步聲傳來,在門口頓了頓後,他走進了書房。
“王天風找你……有事?”
他其實很少摻和兒子的事情,但從除夕夜的亮劍之後,他隱隱就嗅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王天風的造訪,自然就格外牽動他的神經。
張安平望著做鎮定狀但目光中流露不安的父親,請父親坐下後,小聲的說起了王天風此來的目的。
隨著他的講述,張貫夫的神色如他所料一般越來越凝重了。
“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嗎?”
張貫夫沉重的歎息出聲。
戴春風對他兒子的信任,他一直儘收眼底。
但他不像其他人一樣隻覺得驕傲自豪,反而沉重異常。
特彆是戴春風表露出將張安平當做接班人並大力培養以後,他就沒有輕鬆過一天。
過去,他還寄希望於戴春風能跳出軍統這個框架,如此一來這甥舅倆就不會有權力上的衝突。
可當戴春風謀算海軍司令失敗,被摁在了軍統副局長這個位置上以後,張貫夫的憂心就更甚了。
果然,最終到了這一步!
權力,本就帶著一種極其自私的屬性。
過去,自己的兒子著眼於戰局,不理會各種蠅營狗苟,既得戴春風的加倍信任,也能暢快的行事,並且發展自己的力量。
可現在戰爭過去,而張安平自身又成為了一個龐大派係的掌權者——有些事注定不會以他的意誌而決,而是由整個派係的意誌而決。
矛盾,是必然會爆發的。
現在的情況,從戴春風無法躍出軍統的框架起,就已經注定了!
張安平看父親神色不斷變化,就隻能安慰說:“爸,您放心吧,我知道怎麼做,您彆擔心。”
張貫夫沒理會兒子的安慰,而是將思緒集中到了眼前這件事上,他自語道:
“王天風,這是……不給你選擇啊!”
他是老狐狸這一級彆的,又豈能看不出王天風這一舉動的目的?
如果王天風隻是繳納投名狀,那張安平反手一個舉報就能將其化解。
可是,王天風卻說出了自己是受戴春風的命令來繳納投名狀的。
這就直接絕了張安平反手舉報的路徑。
其一,不符合張安平一貫的作風——張世豪,能出賣這樣坦誠的王天風嗎?
其二,王天風若是真的投靠呢?如此做,人心就散了!
張安平笑著說:“爸,這個世界總歸是光明的,你不要總把人想的那麼壞。”
“老王啊,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人。”
深深的看著張安平,張貫夫慢慢的點頭,兒子看樣子心裡有數,那他就……放心了。
“做父母的,雖然希望兒子能出人頭地,但更多的是希望平平安安,安平,要是太累了,就離開這個旋渦吧。”
“這個世界,缺了誰,都影響不了大局。”
說罷,張貫夫便亦步亦趨的離開,望著父親的背影,張安平輕輕的歎了口氣。
其實,他想的比張貫夫更深,比方說王天風的所有行徑都是老戴指使呢?
對他那個表舅,張安平從來都是用最大的惡意或者心思來猜測。
可現在,這步棋,卻逼得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現在,他唯有步步退讓,靜待……時間。
……
呂宗方被徹底的軟禁了,或者說是張安平圖窮匕見,總之,他從一個主持審查的角色,在眨眼之間,就淪為了被軟禁的對象。
呂宗方認命了?
不,他沒有!
他的反應很激烈。
“我要見張安平!”
“我是特務處的老人,是軍統的元老,張安平憑什麼軟禁我!”
“我要見戴老板!”
他隔一會兒就會憤怒的咆哮,以此表達著自己無辜的“假象”。
他知道張安平知道他的身份,他也知道張安平不會放過他,但他不能用中國共產黨黨員的身份去赴死。
沒有意義的咆哮,就成了雙方心知肚明的……小把戲。
就在呂宗方歇斯底裡的咆哮的時候,明樓來了。
“呂老,我們……喝一頓?”
呂宗方像是抓到了救星,撲過來:“明主任,我、我是冤枉的。”
“能不能讓我見見老板?我真的是無辜的。”
看著自己的這位同誌即便麵臨死亡還掩飾身份的行為,明樓心裡敬佩不已。
坦然赴死的同誌很多,甚至他們死前,還可以驕傲的喊一句:
中國共產黨萬歲!
這是他們的信仰,是他們可以大無畏的精神寄托。
但那些為了掩藏身份至死都在演戲的同誌,更加的壯烈!
因為他們,至死,都在以身為子!
“呂老,雖然你想拉我下水,但出於對手的敬意,我還是想勸告你一句……”
“你,還是有活著的機會的。”
機會是什麼,不言而喻。
呂宗方先是茫然,隨後怒道:“你跟張安平沆瀣一氣!”
明樓搖頭:
“呂老,你我之間,就沒必要……演戲了。”
“安……張長官,隻給你這一次機會!看在過去在上海共事的份上!”
呂宗方憤怒道:“為什麼?為什麼要置我於死地!通共罪不可赦,我呂宗方為了黨國、為了軍統兢兢業業,為什麼不放過我?!”
明樓幽幽道:
“冥頑不靈!”
說罷,他起身後決然轉身。
“我是無辜的……”
“為什麼非要置我於死地?”
屋內,隻有呂宗方呢喃的聲音,但是,這一刻的呂宗方,眼睛卻亮的嚇人。
【竟然……是我的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