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習習,李絢稍微穩住韁繩,側身看向身後馬車。皇帝就坐在車內,突然提出的問題雖然讓李絢有些詫異,但他還是決定認真回答。沒有遲疑,李絢直接開口:“陛下有命,臣奉令而行。”“認真說!”皇帝的聲音裡聽不出多少喜怒。李絢略微沉吟,道:“臣如今任邏些道行軍總管,進軍之事,臣有規劃,隻需要交代清楚,穩紮穩打,拿下邏些不是問題。”“繼續!”“回任朝中,臣希望能夠任清閒一點的職司。”李絢思索著,說出了讓李治詫異的話。“為何如此?”李治有些不明白。“陛下還不了解臣嗎?”李絢笑笑,隨後有些無奈的說道:“臣為人憨直,軍中待慣了,做事雷厲風行,少不了要得罪人,尤其太子事後,臣反思己過,臣和東宮的那些人,確實處不到一塊去……鴻臚寺的職司反倒更適合臣發揮一些。”李治沉默了下來,問道:“當初你建言二郎去清理隱田,是否就有讓二郎和世家子弟疏遠的打算?”“是的。”李絢直接承認了下來,然後說道:“世家子,有國有家居少,有家無國居多,越是年長,越是如此……此番太子犯錯,恐怕也有他們暗中唆使的緣故。”“但太子身邊少不了世家子。”李治繼續問道。“所以臣不適合留在太子身邊。”李絢苦笑著搖頭,道:“臣終究宗室,立場天生與世家不合,故而還是做一些清閒的職司,免得殿下為難。”這裡的殿下,已經不是李賢,而是李顯了。李治微微點頭,然後又問道:“三郎性情還不如二郎,若是有人在他耳朵多言,你又如何?”“英王相比太子,不好在於立場更加模糊,但他有一點太子沒有的好處。”李絢輕輕笑了起來。“如何說?”李治一下子來了興趣。李絢能夠感受到,身後馬車之內,皇帝的身體微微前傾。“英王畢竟和臣關係親近,多年相處,即便是偶爾有人耳邊多言,想要磨滅,怕也需要幾年時間。”稍微停頓,李絢說道:“有這幾年時間,相信在陛下和天後的調教下,英王能夠成熟起來……而且,他也更聽陛下和天後的話。”李顯有個好處就是聽話,比李賢更加聽話。和他關係越近的人,他越聽。他為人性格是偏軟了一些,但是正是因為如此,皇帝和武後的話,他才不敢違逆。“你說的沒錯。”李治輕輕點頭,不再說話。李絢心裡鬆了一口氣。看樣子,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的確讓皇帝滿意了。不過事實上也沒錯,李顯有的時候,就是太聽話了。一國新帝,坐在皇位之上,說讓人廢就讓人廢了。雖說他被人抓住了把柄,但直接被廢了就過分了。李顯身為太子,起碼做了好幾年的太子,身後有無數人在支撐,說被廢就廢了?隻要他願意反抗,那麼立刻就會有無數人幫他。不說彆的,光是一個韋家,就能讓很多世家站在李顯身後。但誰都沒有想到,在武後的威嚴之下,李顯竟然就那麼縮了。這恐怕是任何人都沒有想到的。但這些話,李絢沒法說。因為武後是李治的皇後。將來李治一旦歸天,那麼他留下幫助李顯最大的助手,就是武後。相比於武後,其他人,就是李絢都要隔了一層。……皇帝沒有再開口,李絢一路駕車將皇帝送回到皇宮,這才返回自己家中。李竹早已經在門口等候,拱手道:“王爺,長安來信;另外,鄭王今日來訪……”“派人傳個口信,告訴王兄,讓他在家中等著,哪裡也不要去。”李絢直接搖頭,走進書房,然後翻開了家裡的來信,隨即他就忍不住的笑了起來,冷哼道:“長安那些人,動作是真的快啊。”李竹站在一側,沒有開口。“從今日起,家中閉門謝客,不管何人來訪,一律不應。”李絢說完,李竹立刻轉身離開。李絢坐回到桌案之後,然後研磨提筆。今日皇帝帶他去嵩山,很多人都猜到了去做什麼。到了現在,太子被廢,和李絢有關的勾連已經全部了結。而他和李顯的關係也全部都在彆人眼中,現在這個時候,真要亂動,是會惹皇帝和武後厭惡的。寫信囑咐家裡,還有李顯不要亂動之後,李絢這才鬆了口氣。快了,快了。李賢的被廢就在幾日之間,李絢需要在幾日之間做好準備。李顯成為太子,難免要走上李賢的老路,不過他唯一一個好處,就是聽話。武後不會廢他,皇帝也不會廢他。如果不想李顯在登基一月之後,就被廢,李絢需要現在就開始做準備。李賢被刺,或許能夠讓李顯警惕起來。甚至讓他看出一些李賢被廢幕後的真相。太子被廢,真相是什麼。根本原因,是皇帝的不安全感。尤其是皇帝老年的時候,更是如此。李世民和李建成為什麼能鬥得如火如荼,還不是李淵要用兩人相互製衡,但可惜,李世民破局了。李承乾和李泰鬥得如火如荼,根本原因還是李世民年老,心思猜疑。如今的李賢,他的事情之所以演變到今日,也是因為皇帝的身體不好。去年一場刺殺,皇帝昏厥,幾乎改變了一切。如果沒有那件事情,李賢不至於和李敬業勾連,然後一步步走向無法挽回的深淵。李治之所以在後來沒有及時拉住李賢,就是因為他自己身體不安,李賢又在這時心有異心。李治已經壓不住李賢的心思了。到了如今這一步,李治心中突然升起的一絲後悔之心,隻是在他自己心裡翻騰。但實際上,他卻堅定無比的朝廢太子的路上去走。沒人再想讓李賢回來了。那麼多人在東宮找出盔甲後表明立場,他們如今已經是李賢被廢最大的助力。包括李絢也是一樣。如今的李賢,最大的作用,就是警告李顯。然後保護他自己。……第二日,皇帝詔命:“巡上陽宮,各官各守本職,不得懈怠。”玉龍苑,後院竹林側畔。李絢躺在躺椅上,曬著秋日的太陽,聽著李竹送回的消息。李絢抬頭仰望天空,輕聲歎息:“最後一步了。”廢太子,三疑三定。問過宰相,問過天地,如今就剩下問皇後了。本來應該要去問祖宗的,但因為昭陵和獻陵在長安,所以就以西去上陽宮為替。而且,武後的意見,恐怕還在祖宗之上。李絢甚至都能想到皇帝和武後如何對話。皇帝說,太子畢竟是如今在世諸子當中的嫡長,廢立不忍。武後說,作為兒子心懷逆謀,天地不能容,陛下當大義滅親,怎能赦免!皇帝始終是不忍的,是為難的,是走到最後被迫不得已的。如今天下人自然感念皇帝仁慈,太子不孝,被廢應當。這就是事情該有的步驟。所有人都明白,但所有人都心中忐忑,萬一呢,萬一在最後關頭陛下選擇不廢太子了呢?一時間天下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都落在了上陽宮。終於黃昏時刻,皇宮有聖旨下達:“三日後,大朝,洛陽所有九品以上官員,全部參加。”廢太子,廢太子。這一日終於要來到了。所有人都明白這一點。三日之中,李絢緊閉院門,徹底的閉門謝客。甚至就連和隔壁樂城縣公府的來往也全都斷了。所有來訪的人都吃了一個閉門羹。三日時間,玉龍苑逐漸被遺忘,其他人倒都沒有閒著,所有人都不停的來往。太子李賢將廢,新太子李顯將立。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長安。一直到第三日城門關閉,宵禁起,人們才發覺,英王李顯和相王李旦都沒有來到洛陽。皇帝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不打算立李顯為太子?……立德坊,代王府。門前冷落車馬稀。四周來往的人等,經過這裡的時候,都小心的壓低聲音,似乎有什麼東西怕被驚醒。三日裡,原本不少人都在暗中盯著立德坊的英王府和相王府,直到確定他們都沒有來到洛陽之後,才重新收攏人手。夜色徹底降臨,人們的目光也從這裡徹底的移開。三日時間,幾乎消耗光了人們所有的熱情。明日大朝,所有人都早早的提前休息了。等待皇帝最後的決定。代王府後門,規律的敲門聲響起。不幾下,後門打開。一道穿著厚重帽兜的男子,從後門閃了進來:“有口信。”門口的管家眼睛一挑,沒有絲毫猶豫的就帶著男子進入到了內中。府邸後院,一座道宮無聲出現。管家引人進入,在後殿之中,見到了坐在三座道君像蒲團之上閉目修行的孝敬皇帝太子妃裴氏。此刻的裴妃,一身的藍色道裝,發髻聳起,清冷的麵容下,是玲瓏起伏的身軀。二十歲的美貌佳人,疑惑的目光落在來人身上,裴妃問道:“何事?”“太子之事。”來人拱手。裴妃看了管家一眼,管家點點頭。裴妃使了一個眼色,管家立刻拱手而退。“吱呀”一聲,房門被關閉。這個時候,裴妃才開口:“說吧。”“南昌王希望太子妃寫一封奏折,請命將太子十月生子過繼於孝敬皇帝名下。”來人一句話,裴妃立刻肅然起來。“伱是誰?”裴妃眯著眼睛看著來人。“唉!”黑色帽兜摘下,露出了臉色肅穆的李絢:“殿下。”裴妃深深的看了李絢一眼,然後搖頭說道:“這不可能,以天後的秉性,不會留下這個大的隱患。”“殿下錯了。”李絢搖頭,看著裴妃說道:“太子的次子,或者說長女,對天後的確是威脅,但殿下忘了,這個孩子,才是殿下真正的護身符。若是不將這個孩子搶到手,甚至都輪不到殿下擔心天後,殿下人就沒了。”裴妃目光瞬間淩厲,死死的盯著李絢:“你準備將那些事情重新翻起?”“不是臣,是其他人。”李絢平靜的搖頭,說道:“或者是突厥,或者是魔教,這樣的機會他們都不會錯過的,到時候,天後立刻就會想起殿下,到時……”裴妃沉默下來。做兒媳的,太了解武後的手段了。“殿下放心,這本奏章,會由英王在合適時候,上呈陛下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