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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九章 清明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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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乾清宮。

禦案之上,擺著一封劉承宗塞外取勝的刊石銘文。

崇禎一開始看到這篇刊石銘文特彆高興,至少表現得特彆高興。

一副劉承宗在塞外取勝,他也與有榮焉的樣子。

儘管心裡嫉妒得發發狂,但還是強壓住了內心的不痛快,一直哄自己,那麼多人都看著呢,不能表現得太小家子氣。

何況在一堆京畿遇襲的奏疏中,有這麼一份歹青軍隊被摁頭狠錘的情報,確實有也幾分大仇得報的快感。

直到,他問起這篇銘文的來路。

這玩意是他嶽父田宏遇托曹化淳獻上來的,走的不是朝廷的正規渠道。

曹化淳說,是田弘遇的家裡下人互相傳閱,他看了覺得能讓皇帝高興高興,便取來獻上。

而田弘遇家的下人,是從街上買來的。

這個時候,崇禎才知道,錢士升人還沒進邊牆,這篇銘文就已經通過邊軍寄送,在京師傳瘋了,所有書坊都在擺活字、雕板子,瘋狂印刷。

幾日之間的波及範圍究竟有多廣,田弘遇這個錦衣衛指揮使都不知道。

崇禎瞬間暴怒,差點把禦案掀翻,奏疏扔了一地,就連懸掛的九思匾額都染上了朱砂墨。

這篇銘文,如果僅是刊石於興安嶺,由錢士升傳送回來一份,讓他知道嶺東戰役的過程,那對他來說沒什麼關係,甚至為劉承宗高興的情緒還要遠超嫉妒。

可若是這篇銘文已經傳遍京師,對崇禎來說跟傳遍天下沒啥區彆。

若是平時,崇禎也不至於這麼生氣。

但這是個什麼時候?

阿濟格兩萬軍隊還在他的京畿肆虐,造成很大損失。

其使降兵內應攻落昌平,殺巡關禦使王肇坤,還有戶部主事王桂、趙悅,及鎮守太監王希忠皆死。

天壽山的熹宗陵被焚,總兵巢丕昌不知所蹤,甚至有傳言說其已投降東虜。

寶坻縣被攻破,知縣趙國鼎殉國;順義被攻破,知縣上官藎自儘。

昌平鎮的叛兵甚至一路薄至京師西直門外。

影響極壞。

被入寇襲擊就是如此,軍隊分散各地防守,不防就要被依次掠奪,而敵軍寇邊必以精騎為主,勝則陷城焚掠,敗則轉進如風,前進後退,對守方而言都是損失。

但是其實,這次明軍的表現非常好。

上至朝廷中樞的皇帝、兵部,下到各地援軍、守將,都有了應對突襲的經驗,配合程度遠高於己巳之變。

昌平城雖然被攻陷,但城外用於謁陵駐蹕的小城鞏華城首將薑瑄守住了。

東虜想給曾經被俘又逃回的神樞營副將黑雲龍使反間計,又被崇禎下詔將計就計,在西山打了一波埋伏,殺出一場勝利。

大同的王樸在涿州取勝;邊兵在盧溝橋打了一場小規模遭遇戰;冷口守將崔秉德和永平監軍劉景輝也在遷安殺了一百多人。

還有像固安、武清等縣,麵對大軍來襲,雖無殲敵之能,但收容百姓固守城池,也都做到了保境安民。

官員聽話了,部隊死守了,部臣配合了,皇帝也能將計就計了。

崇禎是真能看見,自己的帝國正在一點點向好的方向發展。

可人就怕比較。

一看劉承宗的銘文,人家率軍伐遼東焚其京,取萬曆以來頭等之大勝,崇禎一下子就覺得自己的戰績不香了。

有一說一,眼看著劉承宗在邊外打勝仗,崇禎感覺比自己在邊內打敗仗還難受啊!

關鍵是這消息,還隨著銘文印刷流通,傳得到處都是。

你這不是給朕定天下次序呢?

劉承宗比黃台吉強,黃台吉比張幟強,張幟比朕強。

你劉承宗能燒黃台吉的祖墳,黃台吉能燒朕先帝的墳,張幟能燒朕的祖墳,而朕壓根找不到張幟的祖墳在哪兒。

這崇禎九年就離譜,這是清明年是吧?為什麼大家都在墳上點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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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想不明白。

他甚至一度想過對等報複,給劉承宗下詔書,命其在延安府尋找流賊張幟的祖墳,也放把火給它燒咯。

但總覺得好像這樣做太把張幟當個人物了。

當暴怒平息,崇禎愈發覺得悲哀。

他覺得自己就像遭了天譴,當了皇帝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每當他覺得終於要好起來了,老天爺就會一巴掌把他扇翻在地。

人像牽絲木偶,快樂難尋。

皇上並未自怨自艾太久,他已經習慣了這種七上八下,總在瀕臨崩潰的打擊。

一番思慮,決定還是要儘量降低銘文的影響,隻不過這話不能讓他自己說,否則嫉妒顯得太過明顯,便召見了首輔溫體仁。

溫體仁一來,拿銘文看了看,就是眼前一亮,十分振奮地抬起頭,對上的卻是一張冷若冰霜的臉。

內閣首輔當即察言觀色,果斷道:“陛下,這賊子如此行事,是心懷鬼胎,借由塞外一戰為其張揚威望,奪取人心,陛下萬萬不可放任!”

崇禎皺眉道:“但這確實大張國威……”

溫體仁一看皇上猶豫裡帶著言不由衷,就對其態度心裡有數了。

他便一臉恨鐵不成鋼的顏色,斬釘截鐵道:“老臣以為,此書若是劉承宗專程差人送入宮中,那是其忠勇可嘉,可如今傳得京師隨處可見,就不是這樣了,隻怕有損皇上聲威。”

“當務之急,還是先發錦衣衛禁絕印刷,於京師九門設卡,不準銘文外流,至於京中議論,大可賜世蔭、賞彩幣,待錢閣老回京再議。”

崇禎在心裡豎起了大拇指。

這朝廷啊,還是得有會說人話的。

“閣老這是正論!”

崇禎緩緩搖頭,看上去麵上帶有幾分遺憾:“那便依閣老所言,這本是一樁好事,被承宗做壞了。”

他指的是劉承宗讓這封銘文從民間傳入邊內,擺明了是沒安好心。

錦衣衛指揮使田宏遇領命而去,一日之間,錦衣衛四出,在京師將各書坊的銘文雕版與剛上架的碑文儘數收繳。

等到第二天,整個京師,就隻剩田弘遇名下的書坊還在印刷銘文了,一文難求,價翻十倍。

崇禎的外戚很多,田弘遇是妃子田秀英之父。

世人都說崇禎的國丈周奎貪,但周奎其實是個老實人。

其人生經曆類似江湖騙子,小時候窮得很,學過醫術和算命,但技術都不精,得勢後便小氣摳門,兒子們也都粗鄙得很,沒什麼合適的賺錢手段,隻好放貸吃息,容易挨罵罷了。

大明律又沒說不讓放貸,隻是規定了最高利息。

周奎歲祿千石,崇禎還賜了七萬畝養贍田,每畝以三分銀起科,合每年兩千一百兩,由戶部支給,這錢放著也是放著,不放貸乾嘛啊?

反倒崇禎最寵愛的田貴妃之父田弘遇,才是真喜好鑽營,貪得利害。

田弘遇是陝西人,早年落籍揚州,擔任武職把總起家。

其為人極擅鑽營,培養女兒琴棋書畫、女紅蹴鞠、弓馬騎射樣樣皆精,選入信王府中,很快就成為崇禎最寵愛的妃子,去年剛封了貴妃。

女兒在宮內爭寵,非常需要他這個當爹的幫忙。

崇禎登基以來,基本上每年都要找勳貴宗室討口子要捐助。

田弘遇次次不落,隻要皇上有需要,他就要錢出錢、要人出人。

單是崇禎元年,運往九邊的糧食送不到,田弘遇就自己組織人手,幫朝廷向邊鎮運糧一千三百石,是勳貴之冠。

除此之外,為給女兒爭寵,田弘遇在銀子上也很下血本。

田貴妃在皇宮西側建了一座玩月台,就為帶著崇禎賞月,就是用自己的錢修的;她用的香水、寶冠上的珠子,都是外麵難尋的寶貝。

甚至連田貴妃宮裡宮女統一佩戴的頭花款式,都能引來中宮宮女齊齊給崇禎叩頭求賞,崇禎讓宦官出宮去買一樣的,跑了方圓幾百裡地,都隻能無功而返。

因為那是田弘遇專門派人從嘉興買的象生花,也就是人造假花。

田弘遇之所以自己印刷,主要還是因為他派錦衣衛去查封書坊之後,發現已經有人帶著銘文去了通州,甚至可能都已經有人揣在懷裡乘船帶往江南了。

這是張揚國威的大好事。

尤其是劉承宗在碑文上還一反常態地沒留下什麼悖逆之言,在看客的感觀中就好像這是一支大明王師在邊外取勝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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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喜歡看?

這玩意根本就禁不住。

既然禁不住,那順手賺點錢又有什麼關係?

何況……這仗動手的可都是咱的鄉黨!

田弘遇在查禁銘文雕版的時候,不免對這銘文反複研究。

他熱愛鑽營,這銘文讓錢士升大出風頭,對他來說也是個討好錢士升的機會。

不過田弘遇關注的不僅僅是風卷殘雲般的戰役過程,更在於後麵占了很大篇幅的陣亡名錄,三千多個名字,各有來路。

超過一半是喀爾喀蒙古貴族與牧兵,那些名字對田弘遇來說可以略去不看,因為他看不懂。

雖然田弘遇也是武將,但他並非邊將,在揚州當的軍官,要說秦淮河上的美人那是如數家珍,但要說什麼漠北漠南,一概不懂。

但除了蒙古兵,剩下一千多人的來路和名字,田弘遇還能大概了解,畢竟他年輕時候也在陝西生活過,從那套名單裡,幾乎能盲人摸象地看出劉承宗的軍隊構成。

田弘遇一通研究,發現劉承宗簡直是大明的頭號忠臣,你瞅這陣亡名錄,刨了蒙古人,當陣戰死的三分之一都是大明宗室啊!

其他各營死在陣上的,邊軍出身或陝甘寧各地民軍、生員出身的軍兵戰死,死因幾乎都是被箭受創數處,隻有大明宗室和少數出身遼陽的士兵,不是死戰不退,就是格鬥被傷。

明顯劉承宗手下的大明宗室,是在第一線與敵軍真刀真槍的格鬥啊。

這不是主力,什麼是主力?

田弘遇在此之前都沒想過,大明宗室居然這麼勇嗎?

他覺得提督京營的曹化淳路子完全錯了,調了周遇吉、黃得功等人操練軍隊,抽調騰驤四衛跟禦馬監搶人,權力鬥爭鬨得不可開交。

早知道宗室這麼能打,還不如抽調各地貧宗操練勇衛營呢!

實際上注意到宗室在劉承宗手下亮眼表現的不止田弘遇,隨著銘文在京中傳播開來,第二天就有官員在奏疏上建議抽調宗室建營京師,以禦東虜。

崇禎本來,也在兩可之間,還想著等錢士升進京,仔細問問劉承宗宗室營的情況。

他能理解劉承宗讓宗室當兵,當兵總比像土賊張幟那樣,一刀給殺了好。

至少在劉承宗那,親王郡王都沒死……當然這也是崇禎討厭劉承宗的地方,與其讓韓王、肅王動不動就給朝廷上一些非常離譜的奏疏,還不如直接殺了呢。

皇帝現在自己都懷疑,是我們老朱家的人,都適合當兵嗎?怎麼在你那裡,那麼厲害,能跟東虜八旗打個不落下風?

他正琢磨要不要也學著組個宗室營試試,就這節骨眼上,唐王起兵了。

先起的兵,後上奏疏要勤王。

崇禎收到唐王朱聿鍵勤王的消息時候,朱聿鍵已經率領一千多人離開封地,汝南道周以典都勸不住。

一時間天下震動。

大明,隻有想造反的藩王才會帶兵離開封地。

實際上崇禎得到了更準確的消息,朱聿鍵並不是單純勤王。

因為就在其離開封地南陽的半個月前,朱聿鍵先抓了兩個王叔,將福山王朱器塽活活打死、安陽王朱器埈被打了個奄奄一息。

造成大明崇禎年間張幟殺萬安王以後,第二個被殺的郡王。

在崇禎眼裡,唐王本就不是什麼賢王,而在其殺王叔、起兵勤王之後,更是將其就藩以來的一係列行為串起來了。

其就藩以來,修高明樓,延請四方名士,並借由宗室換授之事不斷上書乾預朝政取得名望,強調藩王威儀,將內鄉知縣艾毓初、南陽知府陳振豪先後下獄,儘掌南陽大權。

借著東虜攻入京畿,朝廷顧不上南陽的時候,杖殺王叔,這會兒又以勤王為由帶兵北上。

他到底要乾什麼?

崇禎簡直要被氣炸了,但這會兒他是實在顧不上唐王,隻得勒令其班師回南陽,想著等他回了南陽,待剿滅入寇東虜,再收拾他。

就在這個時候,錢士升、高起潛一行,押運東虜首級,進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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