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朱紅色大門前,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一身黃裙少女在門前勒馬,衣玦劃過半空瀟灑落地,隨手將馬鞭甩給前來牽馬的門童,便快步往府裡去。
可她才走出了垂花門,剛踏上回廊,就瞧見前方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讓她莫名……不敢上前。
“……曼禾姑娘怎的又和我生分了,我上個月和你說的事可是想想清楚了?”
一個婆子的聲音,婆子旁邊還站著一位體型壯碩的男子,樂嗬嗬附和,“曼禾,我是真的喜歡你,你就嫁給我吧,我娘能把你從下人房撈出來,給你單獨一間小院子住!反正三姑娘也不待見你,如今大房有錢,你跟我們去大房!跟著我孫強,彆說你手裡拿的這點碳沫了,就是天天用銀碳,那也是沒有問題的!”
沈容乾脆靠在柱子上聽著。
那男子色眯眯瞧著麵前眼前的女子,伸出臟黑的手就要摸上女子的手。
女子微微一避,“嬤嬤,我覺得上次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那男子臉皮一皺,甩著身上的肥肉,指著避開他的女子,“娘!你看她!”
男子撒潑,“我不管!我就要她!就要她!你給我找的其他人我都不喜歡!”
那婆子臉上的笑意微斂,“曼禾姑娘,你要知道,你能嫁給我兒子,可是你高攀了,你年紀也不小了,都是個老姑娘了,我兒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氣。”
“說破了天,你也隻是二夫人生前從謝家帶出來的大丫鬟,二夫人早已病逝,三姑娘也不樂意瞧見你,你不會還以為自己還是那個高高在上,處處壓我一頭的掌事姑姑吧?”
“如今你日日在府裡吃閒飯,”瞧了眼女子筐中的銀炭,“要我說就該把你趕出府去,還有臉來拿份例。”
“甭說是你,就是三姑娘來了我也不怵!我啊,是三姑娘的奶娘,她對我言聽計從,我叫她往東她都不敢往西!”
聽見那人一句“言聽計從”,她眉梢便忽地挑了一下……
她怎麼不知自己對誰言聽計從?
此時她才記起來,這個囂張跋扈的婆子是誰了。
那婦人喚作孫嬤嬤的,是沈容的奶娘,前世謝氏身故後,不知何原因那婦人去了大房夫人孟氏身邊伺候。
孫嬤嬤作為沈容的奶娘,又伺候在大房夫人身邊,在府裡的地位自是頭一份,對著她也很是恭敬有禮,禮數方麵不曾出過差錯。
隻是背地裡怎麼這德性?
沈容偏頭去瞧。
回廊下,孫婆子前麵另立著一位約莫二十剛出頭的女子,身穿天青繡纏枝蓮紋褙子,鵝蛋臉,柳葉眉,五官雖沒有沈容那般明豔,可眉眼間自有一股端莊沉穩之氣。
不卑不亢,即使麵對刁難也沉著冷靜,“嬤嬤與我同為下人,這份例您拿得我也拿得,”瞧了眼孫嬤嬤筐裡自己被搶走的銀碳,“嬤嬤年長,冬日苦寒,今日這銀碳就當孝敬孫嬤嬤了。”
這便是沈容院子裡的原先的掌事姑姑曼禾,是沈容母親謝氏從謝家唯一帶出來的人。
前世,謝氏過世後,曼禾正值妙齡,謝氏臨終前曾把曼禾托付給沈正照顧,原是想讓沈正娶了曼禾的,那時沈容才五歲,謝氏這樣做也是有私心。
沈正卻沒有娶曼禾,依舊把曼禾安排照看沈容,母親剛過世的沈容卻因此事對曼禾起了深深的芥蒂之心。
上一世,年紀尚小的沈容十分叛逆,總借著曼禾曾是謝家家生子的身份嘲諷拿捏她,默許下人作賤她。不允許她靠近沈正的書房和院子,甚至喪心病狂不允許沈正給曼禾安排婚事,想活活把她耗死在沈家後院。
往後沈容慢慢長大,雖不再那麼幼稚,可也不再用她,留曼禾在捧高踩低的沈家後院自生自滅。
前世,曼禾在爹爹出事那一年嫁了一個進士,隨那男人去了鄴京。
隻聽說她過得還不錯。
隻是令沈容意外的是,在她困於南明王府為救爹爹而焦頭爛額之時,收到了曼禾的一封密信,讓她三日後想方設法來到沈家後門,自有辦法救她出來。
她看完信後,隻默默把信燒了……
如今,瞧見曼禾一身不知穿了多久,有些發白的棉布衣裙,沈容不自然地抿了抿嘴。
此時,曼禾前麵則是個穿金戴銀的婦人,唇下一顆黑痣顯出幾分刻薄,嘴角勾起來一側,看曼禾的眼神是滿不在乎的嘲諷。
“不瞞你說,你的親事大夫人已經同意了,你下個月不嫁也得嫁!”
曼禾眼眸微冷,“我的婚事還輪不到大夫人拍板,我是三姑娘的人!”
“我呸!”孫嬤嬤擦了擦嘴邊的口水,“曼禾姑娘莫不是傻了,如今是大夫人和大姑娘在掌家,三姑娘都得聽大姑娘的,你算個什麼玩意!”
孫嬤嬤背對著沈容,還是那搖頭晃腦的傻大個最先看見走過來的她,興奮大喊,“仙女!仙女!”
孫嬤嬤和曼禾同時看過去,兩人皆是臉色微變。
孫嬤嬤是不知道自己剛剛說的話沈容聽到了多少,而曼禾在這一瞬間,心也微微發涼。
三姑娘是出了名的肆意妄為,又自小不喜自己,自己這個月才來這一趟前院,正巧卻被她看到,爭執這節骨眼兒上來,隻怕又要不分青紅皂白,給自己鬨出好一番難堪來。
沒一會,孫嬤嬤先前的跋扈和諷刺,已經消失了個乾乾淨淨,滿麵的笑容,熱情又諂媚,驚喜極了:“哎喲我的三姑娘您可回來了!老奴在廚房燉了烏雞人參湯,正準備送些去您院子裡呢!”
沈容靜靜地看著孫嬤嬤,麵上的神情忽然有些變幻莫測,那傻大個孫強還對著沈容流哈喇子。
孫嬤嬤抓起袖子又擦了一把孫強的嘴,順道狠狠掐了他一把,孫強委委屈屈地閉了嘴。
孫嬤嬤的嘴臉和剛剛判若兩人,是她一貫看到的樣子,“今日大夫人還念叨著您和大姑娘呢,這大雪天的,都往城南跑,吩咐奴時刻溫著薑湯呢,待會老奴一並送去!”
“孫嬤嬤,我院子裡的掌事姑姑要出嫁,我怎麼不知道啊。”沈容慢悠悠道。
孫嬤嬤有些為難,“這……這是大夫人安排的……”
“我沈容的院子一向都是獨立不歸大夫人管的,何時輪到她安排我院子裡的事了?”
沈容聲音帶著寒意,讓孫嬤嬤直打哆嗦。
“這……曼禾不是……”
孫嬤嬤本想說曼禾不是已經被三姑娘趕出容音閣了嗎,可一接觸沈容的眼眸,頓時不敢繼續說下去。
“你雖曾為我的奶娘,可如今你在大夫人身邊當差,莫要插手我院子裡的事!懂嗎?”
曼禾覺察到有些微妙,沈容一向做事都給孫嬤嬤留幾分體麵。明明不喜歡自己,看到自己和旁人起爭執,往常定然也會對自己冷言斥責幾句,如今倒是刺起她的這個奶娘了。
一段時間沒見,三姑娘越發不按常理出牌了,往後還是能不來前院就不來了……
與琢磨不透的曼禾不同,孫嬤嬤眼皮直跳。
她本是大房夫人孟氏娘家人,謝氏生產時,她被舉薦到孟氏的院子做奶娘,能給三姑娘做奶娘,自是一步登天,往後的日子想不好過都難。
誰曾想,那謝氏也是個沒福氣的,沒多久就留下三姑娘撒手人寰了,她自覺再跟在一個沒了母親的小丫頭片子身邊沒前途,便央求孟氏把自己調回了大房。
三姑娘雖和自己不親近,但平日做事說話也給幾分薄麵,自己如今在府裡也算頤養天年,誰見了不得喊一聲孫嬤嬤好。
“老奴……老奴會如實稟報大夫人的。”孫嬤嬤彎下腰,語氣畢恭畢敬,可她眼底的怨毒卻瘋狂往外冒。
這是拿大夫人來壓她?
沒想到她沈容前世混成了這個窩囊勁,一個陽奉陰違的惡奴,竟然都敢明晃晃威脅自己了。
不知為何,沈容一股子火氣噌噌直冒,她抬起腳一腳踹上孫嬤嬤的膝蓋,隻聽“噗通”一聲,孫嬤嬤臃腫的身子直直跪在了地上,“哎喲哎喲”發出一聲聲慘叫。
卻隻能跪在地上不敢起來。
曼禾沉穩的臉上也有著震驚。
“下次再敢對我指手畫腳,直接給我滾出沈家。”沈容指了指南麵,“如今我要往南走,你沒意見吧?”
“老奴不敢!”孫嬤嬤直接以頭當地,“砰砰砰”磕起頭來。
沈容冷哼一聲,不再看幾人一眼,順著回廊便去了。
曼禾不由隨之轉過目光來,望著沈容遠去的身影,隻覺曾經玩世不恭,踢踢踏踏的背影不知何時也脊背挺拔了起來,自是久久不能回神。
人才一走,孫嬤嬤腿一軟,整個人都垮坐了下去,身邊的孫強頓時被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曼禾重新得三姑娘賞識,孫嬤嬤隻能丟下手裡貪來的東西,被一直哭個不停的孫強顫巍巍扶走了,自是一句話也不敢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