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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風波前的平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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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九月,劉羨回到洛陽已經有半年多時光了。

這段時間,朝野上下仍然矚目在太子黨與後黨之間的奪權鬥爭中。按照太子的策略,他現在重點不在於打擊後黨,而在於造勢吸引人才,因此東宮屬官們開始在朝堂上各顯神通,發表自己對於朝政的種種看法,一來攻擊皇後的執政不當,二來也好描述太子當政後的種種藍圖,繼而展示太子的宏才大略。

首先是江統上表了一篇《徙戎論》。

江統的擔憂由來已久,他一直認為關西與並州、河北的戎狄過多,會給國家帶來大害。此前齊萬年之亂爆發,更是左證了他的觀點。於是他上表來論述如今國家的民族政策,認為此前隻是暫時平定了關隴羌氐的動亂,想要真正使得關西長治久安,還得設法遷徙戎狄。

他對此針對性地獻出三策:

一是讓國家往關中、並州這些方向移民,充塞邊疆漢民的人口,壓製這些胡夷;

二是傾儘國力,用糧食作為誘導和獎勵,以戰爭為威脅逼迫,將弘農、河東、平陽、京兆等地的胡夷遷往其祖籍之地,即秦、涼隴右之地;

三是遷徙以後,嚴令胡漢分居,胡人與漢人之間要涇渭分明,專門建立胡人生活的屬國。令軍隊在屬國周遭嚴防死守,一旦爆發意外,也能遏製胡亂的損失。

這三策相輔相成,雖然要耗費大量的國力物力,執行難度極高,但至少提出了一個可以解決邊疆胡人問題的思路。朝中百官都大為讚賞,稱讚江統有治世之才。

但以朝廷現在的動蕩處境,肯定是無法實施這個計劃的。大家都說,東宮有才啊,等太子登基以後,再實施也不遲的。

緊接著,三公尚書劉頌上了一道表,令朝中諸公議定法律。

司馬炎在位的時候,曾經詔令賈充、羊祜、杜預等人參考漢律、魏律開始編纂晉律,因為是泰始年間的事情,所以稱之為《泰始律》。

《泰始律》有許多優點,簡省了《漢律》的大量內容,大概隻有《漢律》的不到十分之一,篇章設置更加合理,法律條文也簡要得體。但也有很大的缺陷,那就是篇幅減少後,很多刑罰的尺度並沒有明確的規定,將定罪的權力多半放予了斷獄的主官。主官可以因為一點小錯將人刑罰致死,也可以因為人際關係將那些犯罪的官宦子弟輕輕放下。

身為前廷尉,劉頌對這種做法深惡痛絕,他判斷說,因人製宜,實際上就是給踐踏法律大開方便之門。因此,他提議要重修律法,將法律中定罪的條文及刑罰規定一一羅列出來,必須使得斷獄的官吏有法可依,如果刑律上沒有寫,那是朝廷與律法的問題,並非是百姓的過錯,就不能將其定罪。

劉頌是楚王的老師,也當過淮南王的國相,因此也被視作是太子一黨。他如此攻擊律法,很明顯也可以視作是對後黨的攻擊。畢竟後黨平日把持朝政,相互提攜打壓新人,確實都是這種話術。名義上,這是對法律的一種糾正,可實際上,更像是在攻擊後黨濫用奸佞。

因此,表文上去後也是杳無音訊。

雖然杳無音訊,但到底也沒有什麼懲罰。如此一來,朝中擠壓的怨氣頓時都宣泄出來,各路官僚上表提倡改製的文章可謂紛至杳來,很快在尚書省堆積如山。

其中有提出要改革官職人事製度,振興甲午製度,凡是中央官員,都必須要有地方治官經驗的;也有提出廢除九品中正製度,回歸兩漢察舉製度的;更有甚者,也是直接提出了再分封諸侯的建議,將地方長官的任職權,徹底放手給各地公侯。

劉羨自然也在裡麵湊熱鬨。他根據關西平叛的經驗,總結了如今地方上都督府的種種弊病,認為軍隊的將領體係過於複雜,親王的王府門客與軍司之間相互製衡,導致令出多門,中層軍官們莫衷一是,極容易因為上層的鬥爭而陷入無端的內耗。

因此,劉羨獻了一份《安軍論》上去,主張應該精簡軍事結構,要麼就讓軍司負責都督府的大事,要麼就讓王府來重組軍司,務必要杜絕冗員的情況。

不過與其他的奏章一樣,交上去也就沒影了。劉羨對此早有準備,也不甚關心,他現在所感到煩躁不安的,還是如何在平常的時日裡維持平靜。

司馬遹交給劉羨的任務,說起來很簡單,就是在前台吸引其餘人的注意,可實際上壓力極大。劉羨知道,至少有十來雙眼睛在天天盯著自己,作為一個想要複國且對後黨謀劃了刺殺的人,他卻必須不動聲色地等待和拖延時間,一旦露出可供人拿捏的把柄,那就會遺患無窮。

可這恰恰是與劉羨的本性相違背的。

作為一個經曆了戰爭洗禮的老兵,劉羨將一句話奉為圭臬:製於人而非受製於人。事實上,這更接近於他的本能,在很多年前,他就因被賈謐威脅而感到焦躁,直接卸下了對方的胳膊。

但現在,要他明知道私下裡暗流湧動,火並在即,卻要裝得若無其事,這實在還是有些太難了。

不過現實就是如此。這麼多年的曆練,劉羨也能夠接受一個真理:那就是人往往不可能順心如意,不得不處在自己無法掌控的局勢下,才是人生的常態。君不見楚莊王貴為楚王,也要偽裝蟄伏嗎?

因此,想要從這種困局中生存,就必須要有蟒蛇一樣的狡詐,他必須學會隱藏自己。

當年曾祖劉備就是終於醒悟了這一點,一個鞭打督郵的烈丈夫,卻在許昌變得不動聲色,以不苟言笑、沉默寡言著稱,最終熬過了這一段最艱難的時光,騙過了曹操,重新獲得了自由。

劉羨想,自己現在的這段時光,大概也與曾祖相同吧。這就像是黎明前的黑暗,隻要度過這一關,一切就海闊天空了。

於是這些時日,他就開始學習自己的曾祖,靜心養氣。既然沒什麼大事可乾,那就好好地在洛陽結交人脈,往來於京中的各種文會,心中不爽利的時候就一個人舞劍讀書。漸漸地,他發現其實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難,因為這些事情他早就做到過。

早年在跟隨陳壽在北邙結廬讀書的時候,在母親墓前孤獨守孝的時候,當年騎馬趕赴關中的時候,他的內心都無比寧靜,寥廓如邙山夜色中的星空。隻要在人群中也能保持這樣的心境,喜惡就是很渺小的一種東西。

明悟了這一點後,劉羨又想,這大概是自己起事前最後一段平靜的時光了,或許更應該珍惜才對。

這天,劉羨得了閒,在家中照顧陳壽。

老師陳壽的病情一直處在一個極壞的狀態,風疾讓他不能正常說話和行動,氣疾又時不時令他的病情惡化。可接連經曆了幾次病危,陳壽都奇跡般地挺了過來,大大超乎了醫師們的預料。他們不敢下斷言說,陳壽會在什麼時候病終,隻是私下裡很奇怪,這個老人到底是靠什麼挺過來的呢?

劉羨其實也是如此想的。

他一邊為老師戰勝了死神感到高興,可看著陳壽瘦削的麵孔,同時有些難過。他知道,陳壽雖然表麵溫和,但內心一直是一個要強的人,可就這麼為病痛所折磨,靠著藥物吊命,連翻身和便溺都要旁人幫忙,這種活著絕對是他所不喜的,老師到底是為什麼而在繼續抗爭呢?

陳壽此時仍然不能說話,劉羨自然也得不到答案。他能做的就是儘可能陪伴老師左右,為他減少內心的痛苦。

他這天如往常般給陳壽煎藥,由於煎藥的藥物裡有黃連與蛇膽,氣味太濃,他隻好把藥爐放在露天的庭院內,一邊用扇子扇火,一邊攪動藥爐內黑乎乎的藥汁,方圓數百步都能聞到苦腥得令人皺眉的味道。

剛把藥汁倒入藥碗內,來福就一瘸一拐地來通報說,有朋友來探望他。一問具體的姓名,還不是一個人,是劉聰、陸機還有他們的一些朋友,說是來約劉羨一起出去射獵的。

劉羨看了眼碗內的藥汁,對來福說:“你先去找七兄(劉玄),招待一下他們,等我把藥給老師喂了,再去見他們。”

這樣他就去室內探看陳壽,把藥汁吹溫了,扶起陳壽的上身,一勺一勺喂老師喝下,然後替老師擦了擦未喝儘的藥汁,換了身衣裳後,這才出門去見朋友。

劉聰等人身著白色或者青色的戎服,背上背著弓,腳穿利落的鹿蹄皮靴,顯得非常清爽。但人數實在不少,有二十來人,站在安樂公府的前堂裡,竟然略顯擁擠。

劉羨掃了一眼他們帶來的人,發現有不少都是才認識的麵孔。

一些是劉聰的熟人,有太原孫氏出身的孫洵,以及太原王氏出身的王聿,還有太原溫氏出身的溫羨。簡單來說,基本都是太原名族的士子。

另一些則是江東士子,都是陸機的後輩。陸雲自然不必說,在場的還有丹陽紀瞻、吳郡顧榮、會稽賀循、沛郡薛兼等人。他們早年都是孫吳的才俊,在亡國後沒了出路。現在陸機在洛陽闖出了一片天地,他們就緊隨其後,紛紛來到洛陽出仕,希望能借機振興家族。

劉羨沒想到一時間會來這麼多人,頗有些奇怪,劉聰就告訴他說:“大家不是來特地找你的,是豫章王與吳王要一起出城遊獵,又想召見一些士子陪伴,我們這些人就去撐撐場麵。豫章王殿下聽說過你的名字,就想召你一起過去。”

原來是這麼回事,劉羨說:“等我收拾一下就過去。”

陸機笑道:“這有什麼好收拾的?帶上弓箭就直接走吧,人家王府出遊,什麼割肉刀子、酒器、烤具、調料,隨從帶的都有,你隻要人去就行了。”

這樣劉羨就把妻子喚過來,跟阿蘿說自己要出去幾天,讓她照顧好老師。自己則換了一身戎服,取了弓,帶了一個六十支箭的箭囊出來,把馬廄欄杆上掛著的馬鞍也摘了,給翻羽馬裝上。然後翻身上馬,隨劉聰陸機等眾騎一起出城穿街,直奔城東而去。

豫章王司馬熾與吳王司馬晏就在白社等待,他們的隨從數量實在不少,一名宗王就有百來人,加上這些士子們的隨從,一行差不多就有三百人了。

這還是劉羨第一次見到吳王與豫章王,他們是武皇帝最年輕的兩個兒子,在同輩中分彆名列第二十三與二十五。到現在,吳王方才十八歲,豫章王甚至隻有十六歲。不知道是太過年輕,還是順位太低的緣故,至少這兩個青年的氣質並不張揚,反而略顯文弱。

尤其是吳王司馬晏,他在童年時得到風疾,眼睛不好,因此他與人交談的時候,總是要把人招到麵前很近的地方,才能看清對方的麵孔。

豫章王司馬熾則很靦腆,不愛和人說話,不過他玉冠白麵,神色倦懶,而雍容優閒,還是很惹人好感的。

司馬熾見過劉羨後,對他說道:“聽說承祚公在您府上,他身體還好嗎?”

劉羨心下有些奇怪,這位小王爺應該不認識老師才對,但還是回答說:“老師身體並不算好,他得了風疾後,一直不能正常說話。”

吳王司馬晏露出心有戚戚焉的同情,而司馬熾則比較可惜,他說:“這樣嗎?改天我讓府上送些黨參和靈芝過去。承祚公是能著史的人,也是國家的財富啊!”

原來,司馬熾非常喜愛讀書,尤其喜愛讀史書。他對陳壽這位當代著史的泰鬥敬仰已久,一直想要同他請教。此時聽說陳壽重病,他感到非常遺憾,就又想向劉羨借《三國誌》原本一觀,劉羨見他神情不似作偽,也就欣然同意了。

相互認識過後,一眾人等就往南出發,去萬安山開始遊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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