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然如祖逖所料,也就是兩日之後,趙王兼車騎將軍司馬倫邀請劉羨入府做客。
與齊王司馬冏私下裡招攬不同,這次趙王邀請劉羨的名義,是說梁王司馬肜約好了來趙王府上做客。由於兩人都擔任過征西大將軍,於是就想起了在征西軍司時的時光,在梁王提議下,當即就邀請包括劉羨在內的舊部們一齊來參宴。
而前來邀請劉羨的,果然是劉琨。
劉羨本來想拒絕的,齊王這種私人邀約還好說。但若是這種大型宴會也來參加,一旦開了這個頭,後麵的酒會邀約簡直沒完沒了,劉羨不是個愛飲酒的人,何況他也不喜歡趙王。
但考慮到這次酒會的性質,劉羨又不得不參加。一來這涉及到兩位親王的麵子,二來又有征西軍司的故人,三來劉琨也是自己好友,親自來邀請自己,自己不能不賣他麵子。他隻好把手上的事務都放下,心想:這大概又是孫秀出的主意。
劉琨看他臉色不好,笑著問道:“怎麼?看見我不高興?”
劉羨搖頭說:“無論一碗湯羹再如何美味,想到裡麵混入了一顆老鼠屎,就讓人難以下咽啊!”
劉琨取笑他說:“哈哈,懷衝這話說得,好像你是養望的隱士一樣,現在都是四品的高官了,哪能不和小人們應酬呢?要和光同塵,做好自己就行了。”
這倒也是實話,在這個年代,誰能夠不呼吸塵埃呢?劉羨隻是時刻警省自己,千萬記得要保持初心。隻有如此,他才相信自己對得起眾人的期望。
不過等到了趙王府,劉羨才發現其實也沒有這麼糟糕。孫秀很顯然明白什麼是好的。雖然平日裡他是個非常低俗的政治掮客,但那是在外的表現,在該風雅的時候,他也能風雅得起來。
在趙王府的西園,這裡栽種了許多竹子,中間曲水流觴,兩側怪石嶙峋,還修有一座小石橋和一座池上青亭,亭邊盛開有一些杜鵑。孫秀就是在這裡展開筵席,用青色的紗布設置帷幕,風格輕盈飄逸,再奏響些許琴曲,竟給人天人合一的奇妙美感。
正如此前所說,劉羨在這裡見到了平叛時的同僚們。除去還在征西軍司就職的人之外,盧播、夏侯駿、孟觀、傅祗、張林、皇甫商等人都在。但除此之外,也有很多劉羨不認識的人。這些劉羨所不認識的,多半是趙王府上的門人,剩下的就是趙王的親戚。
劉琨給他一一介紹。
首先介紹的,當然是趙王世子司馬荂,他是趙王的嫡長子,快四十歲了,高個長須,長得一表人才,但是一開口就令劉羨失望。他說:“你就是劉羨吧,你在關中給我家找了很多麻煩,但我家大人很看重你,對那些舊事毫不掛念,你要感恩呐!”
這話說得淺薄,聽得劉琨也感到丟臉,但畢竟司馬荂是他姊夫,劉琨還是回護說:“趙王殿下不太注重禮教文學,所以世子也不太會說話,但他心地還是好的。”
這算什麼好話?劉羨心裡覺得好笑,但沒想到還真是這麼回事。他接下來又見識了趙王的另外幾個兒子:司馬馥、司馬虔、司馬詡。他們講話不止淺薄,而且一個比一個趾高氣揚,言語之間還相互刻薄諷刺,毫無兄友弟恭的模樣。相比之下,司馬荂確實算個好相處的了。
看到這裡,劉羨忍不住有些佩服孫秀了,他竟然能在這樣一家子裡如魚得水,也不知付出了怎樣的努力。
接下來介紹的人,就是趙王現在的門客了。
孫秀自不必說,他自知劉羨看見自己就生氣,很識趣地待在角落裡。其餘的一些人如謝惔、駱休、王潛,現在也多名不見經傳,但多在宮中三省乃至禁軍三部司馬中就職,屬於典型的位卑而權重。
唯一的一個知名人物,還要屬中堅將軍孫旂。他出身樂安孫氏,其父是前幽州刺史、右將軍孫曆。孫旂是與二解齊名的人物,以孝行、自立聞名。早年擔任過荊州刺史,衛尉,後來又轉任兗州刺史、平南將軍,現在就任中堅將軍,其履曆算得上是二流士族的頂格了。
不過劉羨對他最熟知的事情是,在其擔任衛尉期間,遇上了武庫失火這件大事。
武庫是整個國家最重要的軍事府庫,同時也是皇家寶庫。司馬懿高平陵之變時,就是用死士率先搶占了武庫,獲得了其中的軍械,便使得政敵曹爽心生畏懼,不敢為敵。由此可見武庫的重要性。
可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在武庫看管有增無減的元康五年,竟然還能令武庫大火。其中存放的累代異寶,如王莽頭、孔子屐、漢高祖斷白蛇劍以及二百零八萬軍事器械,竟然全部燒毀。這是自東漢以來近三百年,還從未發生過的慘禍。連帶著關西平叛的後勤都因此受了影響。
而孫旂作為衛尉,就是對武庫失火的直接負責人,可犯了這麼大的錯,孫旂的懲罰僅僅是免官半年,很快就再度複起為平南將軍,官位並無削減。
劉羨不禁與他交談起此事,問道:“孫使君,我實在不理解,當年武庫為何會發生如此大火?”
孫旂神色有些尷尬,但還是解釋說:“當時事發突然,等我發現時,火勢已燒了兩座房屋,有些不可收拾。”
“那也不至於將武庫燒儘吧?”
“當時張中書也過來了,他害怕是有賊子當夜作亂,就讓我先不要急著救火,而是看管各街頭,在確認無事後,再去救火,結果就是這般了。因為這個緣故,朝廷也沒有太追究我。”
“原來是這樣。”劉羨有些了然,又問道:“可有件事我還是不太明白,請孫使君解惑。”
“大火能夠燒毀王莽頭、孔子屐也就算了,赤霄劍(斬白蛇劍)是精鐵做的,頂多燒毀劍鞘和劍柄,怎麼也能不見呢?”
“這……”孫旂像是遇到了什麼難處,好半天才說道,“我們也很奇怪,但張中書說,這赤霄劍不是人間凡物,他看見此劍化作一道紅光,穿屋而過,不知所蹤了。”
劉羨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記在心裡,也不多過問,隻是詫異孫旂為什麼會和趙王在一起,畢竟按理來說,他應該和後黨走得更近才對。
不過疑問也沒有持續多久,很快他就發現,孫旂的四個兒子也在這裡,還叫孫秀四叔。
原來是孫秀認的親戚!劉羨暗自腹誹不已,孫秀一個琅琊人,竟然連祖宗都開始亂攀了。
劉琨最後引著劉羨到趙王麵前。劉羨和趙王在關中已經見過幾次麵,但是像這麼麵對麵地打量和對話,還是第一次。司馬倫上下審視劉羨後,第一句話就是:“劉羨,你看我像賢王嗎?”
這都是什麼問題?劉羨哭笑不得,他說:“殿下,賢能從來不在外貌,龐統貌醜也不耽誤他做賢臣。”
但司馬倫卻有點死纏爛打的意思,他又問:“那你說,我能做賢王嗎?”
這話多少沒有自知之明了,但劉羨明白過來,司馬倫其實是想招攬自己。
果然,他聽趙王繼續道:“唉,過去我不懂政務,也不修德,在關西做了一些糊塗事,惹出了不少麻煩禍事,多虧了有你們這些良臣善後,我才沒有鑄成大錯。現在國家正值危難之際,我身為宣帝之子,宗室之率,不敢不痛改前非。可我天資受限,不辨賢愚,需要有良臣輔弼,也就是你啊!懷衝,能助我做一名賢王嗎?”
這番話司馬倫說得很不流暢,感情也不深刻,劉羨一聽就知道,他這是臨時背的稿子。
劉羨在內心裡覺得好笑,他想:早就知道趙王愚蠢,可眼見更勝聞名,哪怕和天子相比,趙王的愚蠢也並不遜色。孫秀還真敢讓趙王招攬自己,他哪裡來的自信?
不過話說回來,趙王表現得如此殷勤,他也不好冷漠拒絕,就含糊其辭說:“殿下若遇事有什麼困惑,當然可以來信問我。”
言下之意,劉羨不會提供除了回信以外的任何幫助。不過趙王哪裡聽得出來?他隻當是劉羨應允了,就讓司馬荂過來領著劉羨入席。
不過有一件事出乎劉羨預料,那就是這些舊日同僚們到的很齊。皇甫商等人自不必說,就連孟觀也到了。作為最後平滅叛軍的都督主帥,孟觀和趙王、梁王是沒有多少情誼在的。
不過轉念一想,倒也正常,畢竟關西平叛是孟觀的得意之作,此時有一個能公然誇耀的機會,他怎麼會錯過呢?
果然,剛一落座,就聽到大家在談關西的往事,也在議論現在關西的一些近況。
皇甫商的兄長皇甫重此時已經升遷為秦州刺史,相互之間經常有聯係,他對大家抱怨說:“河間王去了長安後,在著手重組征西軍司,張方和李含這兩個小人,可算是交上好運了。河間王很看重他們兩個,表舉李含為征西長史,張方為振武將軍,一文一武,好似左膀右臂哩!”
李含為人刻薄,仇恨高門,不善交際,因此不被同僚親近。而張方好食人肉,這更是令人反感。沒想到平叛結束,河間王司馬顒一到,這兩人竟然時來運轉,官運亨通了。眾人都感到不可思議,繼而一片嘩然。
劉羨也暗暗吃驚,不過他更關注的是張軌、索靖、張光他們的境遇,他問起皇甫商,皇甫商說:“索公和張兄都還好,他們不是已經去當郡守了麼?就是張軍司還在平叛。”
“秦州這邊的胡人雖然大部分都招安了,但是涼州境內卻不安寧。據說因為拓跋西遷,逼得許多鮮卑人跑到河西來作亂。也搞得現在涼州七郡,無郡不賊。張軍司來回平叛,怎麼也剿不乾淨。我兄長和我說,張軍司認為這不是靠剿就能解決的事情,他想自薦為涼州刺史,剿撫並用,才能還一州清平。”
聽到這裡,在座的人都說很好。隻要是在征西軍司待過一段時間,就沒有人不敬佩張軌的才華。以他的資曆與能力,要擔任一州刺史,那肯定是綽綽有餘的。或者說,他竟然現在還沒有擔任刺史,足可見朝廷用人的失敗。
大家又閒談了一段時間,劉羨看了看左右,見大部分人已經有些醉了,便不動聲色地問皇甫商說:“聽說李庠率領的十餘萬流民已經離開漢中,開進益州了,他們還安分嗎?沒鬨出什麼亂子吧?”
皇甫商還真知道一些,他說:“嗨,十幾萬人遷移過去,哪能沒有亂子?聽說和本地的土人有不少矛盾。”
“不過沒有什麼大亂,益州刺史趙廞你知道吧?娶了皇後的表妹,很有背景,他和李氏兄弟很談得來,就把流民們招攬到麾下,出的亂子也都壓下去了。”
劉羨心中暗叫糟糕,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若是皇後和這邊鬥起來,趙廞在巴蜀那邊豈不是也要生亂?但他把這些想法都壓下去了,表麵還是高密如雲,讓人看不穿他的情緒。
喝多了酒水後,劉羨起來如廁,出來洗了手,正準備返回筵席,發現孫秀就堵在走廊上。此時就他們兩個人,孫秀雙手負載身後,笑嘻嘻地說:“真不來我們趙王府?現在的趙王府,可是兵強馬壯啊!”
劉羨笑道:“你若是兵強馬壯,少我一個也不少吧。”
“哪有人會嫌手下的人多呢?”孫秀靠過來,仰起頭直視劉羨道:“你也看到了,趙王殿下是一個蠢人,正好可以被我們這些聰明人利用,你不心動嗎?來我們趙王府,事成之後,趙王可以讓你當益州刺史啊!”
劉羨吃了一驚,注視著孫秀那雙深邃的灰褐色眼珠,陷入的眼窩裡,似乎隱藏了許多可怕的智慧。
孫秀看見劉羨吃驚的眼神,搖著頭樂嗬嗬了一陣子,接著又說:“劉羨,你不要以為可以瞞過我的眼睛。這裡是洛陽,不是夏陽,我拿你還是有些辦法的。”
“事實上,我也沒有騙你。我是一個道士,要在末世之災中找到太平真君。然後我發現,沒有人比趙王殿下更適合當一名太平真君,不是嗎?很多人都喜歡趙王殿下,他們都悄悄加入了趙王府,數量多得超乎你想象,裡麵甚至有許多你的朋友。”
“勝利一定是屬於我們的,你是一個聰明人,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劉羨冷笑道:“你這麼和我說話,不怕我向太子告密?”
孫秀聳聳肩,說道:“你大可以這麼去做,你覺得我會怕嗎?是太子離不開趙王,而不是趙王離不開太子。一旦兩敗俱傷,太子也完了。太子也是個聰明人,他明白這一點。”
他繼而露出有些遺憾的神情,說道:“看起來,我沒能說服你。”
劉羨沉默少許,回答說:“我或許不是一個儘善儘美的人,但我是一個有原則的人,在原則之內,我無可無不可,但原則之外的事情,我是絕不會做的。”
“哈哈,看來我是小人!沒關係,我還會給你機會的。”
孫秀揮揮手,準備結束這次談話,他用嘲諷的口吻笑道:“哎呀呀,劉羨啊,我真欣賞你,隻是等我做成比你大的大事時,你可千萬不要覺得羞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