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宥之說到這裡,眼眶一紅,幾乎要掉下淚來。
他朝著蘇淩和周昶歎了口氣,方道:“蘇長史,周兄弟當年我叔父已經近六十歲了,兩鬢早白,卻不辭辛苦,千裡迢迢從渤海望海城親自來到龍台城接我一時之間,我悲喜交加,跪在叔父近前放聲大哭”
蘇淩也沒想到許宥之和他叔父真的竟有如此深的親情,歎息道:“親父生你,叔父養你雖為叔父,情勝生父也”
許宥之使勁點點頭道:“是啊叔父待我如親父,可就算是親生父親,也不一定能夠從渤海親自來接我吧那可是正兵荒馬亂的時候啊”
蘇淩又問道:“許軍師便是那時,跟著令叔父重新返回了渤海麼?”
許宥之歎了口氣道:“起初,我是說什麼也不願意跟著叔父回去的王熙勢大,我又是一名被通緝的逃犯,若是真的就這樣跟著叔父回去,怕是會引火燒身,連累了叔父”
“可是我叔父卻十分堅定的告訴我,無論我如今的境遇如何,他都是我的叔父,我都是他的子侄,渤海許家的大門,永遠為我敞開他說,不就是國賊王熙麼,他終有末日的那一天!如此,我這才跟著叔父,同上了車轎,一路顛簸,回轉了渤海”
蘇淩點頭道:“許軍師回了渤海之後,便去投了沈濟舟麼?”
許宥之苦笑一聲道:“哪有這麼容易啊最早之時,渤海之主乃是韓甫,我返回渤海之時,沈濟舟已經在渤海站穩了腳跟,韓甫已經被迫自戕了,渤海當時,早是隻知沈濟舟,不知有韓甫的局麵了而且當時,沈濟舟以二十八路勢力盟主的身份,領著渤海精兵強將去跟王熙打仗去了後來王熙覆滅,沈濟舟成為了大晉的大將軍,渤海侯,曾經我的好友,如今卻成了大晉北疆最有權勢的人,而我,卻還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逃犯”
“逃犯?王熙不是已經”蘇淩不解的問道。
“王熙雖死,然餘孽未平,他的手下餘孽又霍亂了大晉整整三年,這才分崩離析我當初的另一個故友,蕭元徹因為迎天子返回龍台有功,被天子封為司空,加灞昌侯,兩個舊友皆為侯爵,食邑千戶,而三年之後,我卻還依舊是個逃犯”
許宥之自嘲般的笑了笑,又道:“雖然當年是王熙逼著天子下令讓我成為通緝罪犯的,可是天子回到龍台之後,應該是忘記了當年之事,忘記了我這個因為心向大晉而落了逃犯罪名的許宥之啊”
許宥之搖頭歎息道:“所以,我不敢去找沈濟舟啊,雖然我跟他之前有交情,但人是會變的,歲月會改變一切更何況,現在我為階下囚,而沈濟舟卻是大晉第一權臣,我與他的身份雲泥之彆我自然不敢去找他啊”
“那許軍師是如何投入沈濟舟麾下的呢?”蘇淩疑惑道。
周昶雖然未說話,卻也一直靜靜地聽著,他的心裡也承認許宥之與叔父情深厚意,跟蘇淩一樣,也疑惑許宥之如何投入沈濟舟的麾下的。
“唉幸賴我叔父啊我能夠脫了那囚犯的皮,投入沈濟舟麾下,還是我叔父之功也”
許宥之再次陷入回憶之中道:“沈濟舟被天子封為大將軍、渤海侯的第二年,曾經在整個渤海範圍內下了求賢令,以示他求賢若渴之意。而我叔父一直都是渤海名士,自然在沈濟舟招攬之中,我還記得,求賢令下之後,沈濟舟為了表示重視之意,親自前往許府去請我叔父入大將軍府為官,那一日紅燈高挑,紅毯鋪地,兩廊洞樂,好不熱鬨隆重啊而我,卻因為自卑,而不敢麵度昔日舊友,偷偷的藏在角落之中,看著那個意氣風發,翩翩君子的沈濟舟”
“第一次沈濟舟前來請我叔父,卻被我叔父婉言謝絕了沈濟舟沒有氣餒,很快又在當年的秋天再次親自前往許府來請我叔父,結果又被我叔父拒絕了。蘇長史,周老弟,當時我還一直納悶,為什麼叔父不肯出來做事,我還可以錯以為叔父是待價而沽”
許宥之有些慚愧地笑了笑道:“直到第三次,也就是來年春天,沈濟舟三請我叔父出山,我叔父見到了沈濟舟,而我也終於知道了叔父兩次相辭的原因”
“我叔父對沈濟舟說,他年事已高,氣血衰敗,老病纏身,正所謂,今日脫了鞋和襪,不知明日穿不穿了,所以自然是不可能答應沈濟舟出仕的沈濟舟無奈,隻得退而求其次,求我叔父舉薦賢才”
許宥之頓了頓,頗為動情道:“那一日,我躲在書房之中,顧影自歎,想著此生再也不能施展抱負,平生所學就這樣白白地浪費掉了便在這時,許府的管家突然前來喚我,說叔父叫我到前廳議事,我以為沈濟舟已走,便跟著管家前往前廳”
“可我剛踏入前廳,卻發現沈濟舟根本未走,就坐在叔父身旁,我頓時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叔父見我來了,才指著我朝沈濟舟說道,大將軍求賢若渴,可如今大賢就在眼前,大將軍如何不知呢?”
“你叔父是為了你,才三次拒絕了沈濟舟,目的是為了抬高你的身價啊!”蘇淩這才恍然大悟道。
“蘇長史說的不錯,也是在那一刻,我也才終於意識到了,原來一切的一切,都是叔父在為我籌謀和打算,他在對待宥之上,真的是竭儘全力,毫無私心!”許宥之緩緩歎道。
“許宥之,你的叔父待你果真天高地厚之恩,有親子而不薦,卻舉薦了子侄,這的確非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一直未說話的周昶,也情不自禁的歎息道。
“沈濟舟其實從我進來的那一刻起就認出了我,也不知是虛情還是假意,他竟十分的高興和激動,親自站起來,一把將我拉住,大笑說,原來是宥之,許先生啊,龍台當年之情,一彆這許多年月,濟舟一直在念著你啊,今日得先生相助,濟舟得謀主也!”許宥之說到這裡,臉上竟帶了些許的得意神色。
蘇淩卻淡淡一笑,頗不以為然。
許宥之看在眼裡,這才稍加收斂道:“當然,沈濟舟頗善於收買人心,當時也可能是故作姿態多一些,然而那時已經十分窘迫的我,見沈濟舟竟然如此高看於我,自然在心中將他認定為我的主公了於是,許某暗暗發誓,一定對他不離不棄扶助他開創不朽的功業”
周昶聞言,不住的冷笑,一臉鄙夷地看著許宥之。
許宥之毫不為意,又繼續道:“我由此進入了大將軍府,成為了沈濟舟身邊的一名彆駕司馬,位在審正南、郭塗之下,與田瀚文和祖達授相同。當時的渤海,一片欣欣向榮,遠不似現在派係分明,互相傾軋,一盤散沙。當時,我與審、郭、田、祖、逄並稱於大晉,被世人喚作沈濟舟麾下六大謀士而在我入了大將軍府不久之後,沈濟舟專門寫了奏折,上奏天子,免了我的罪責,而我也終於不再是囚犯了”
許宥之的臉上出現了緬懷的神色道:“最初的那段歲月,是我許宥之最難忘的歲月啊,當時沈濟舟麾下謀士齊心,將士用命,沈濟舟銳意進取,與燕州公孫蠡大戰,我們六大謀士,取長補短,共同為沈濟舟謀劃,終於三年之後,沈濟舟消滅了公孫蠡,整個大晉北疆五州之地,皆成為沈濟舟的勢力而我,也在一次次獻計被采納之後,逐漸地被沈濟舟認可和器重,逐漸成為了六大謀士之中的絕對核心”
“嗬嗬,許軍師當年真可謂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儘渤海花啊!”蘇淩似稱讚似打趣道。
“蘇長史這話說得極恰,當時就是如此,沈濟舟平定大晉北疆之後,論功行賞,那名單上,我的位次竟然隻在審正南之下,位居第二,比另一位長史郭塗都高看著他們,那些同僚一個個笑著朝我拱手恭喜,當時是,我真的覺得滿腔抱負,得以施展,而我許宥之終遇明主也!”
“最高興的,是你叔父吧他希望你光耀門楣,現在看來,你應該做到了”蘇淩笑道。
許宥之的神情驀地變得悲傷起來,歎道:“唉!當我隨著沈濟舟大軍從燕州班師返回渤海之後,便想著將這好消息告訴叔父,可是我踏入許府之後,卻未看到叔父在大門前迎接我以前隻要我遠行公乾,叔父就會在我歸來之時,站在門口迎接,風吹著他的滿頭白發,那個老者慈祥而善良我真的都已經習慣了”
“而這次,他卻沒有出現在門口,迎接我的是許府的老仆,他告訴我,我叔父不能親自來迎接我了,他已經病入膏肓,臥床不起了我飛奔進入叔父的臥房,看到榻上我的叔父,眼窩深陷,骨瘦如柴,氣若遊絲,頓時心如刀割,淚流滿麵,我哭著撲到他的身前,一遍一遍地喊著叔父”
許宥之說到這裡,悲傷得難以自抑,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麵。
“也許是我的呼喊起了作用,也許是我與叔父心意相通,昏迷不醒了多日的叔父卻忽地睜開了眼睛,看到是我,原本黯淡無光的眼中,竟出現了一絲亮色,他掙紮著讓我幫他扶起來,然後叫來了我的兩個堂弟,就是許光鬥和許光南,然後用手指著他們,對我說,宥之啊,你是大才之人,隻有你才能真正的光耀我許家門楣,現在我許家儼然已經成了渤海新晉的門閥,都是你的功勞啊我這兩個兒子,你這兩個兄弟,少不好學,如今皆不成氣候,所以許家家業這個重擔隻有你來擔下了”
“我哭著搖頭拒絕,可是叔父不許,為了他能夠安心,我這才點頭答應,於是,叔父讓許光鬥和許光南跪在我的腳下,喚我大兄,並朝我叩首叔父斷斷續續地對我說,他死之後,惟望我念在叔侄情深的份上,給我這兩個不成器的兄弟,謀一個差使,混口飯吃,不至於讓他們挨餓受凍,如此,叔父他死也瞑目了”
許宥之涕淚滿裳,半晌方道:“我跪在叔父榻前,對天發誓,隻要我許宥之有一口吃的,就會分給兩位兄弟,絕對不使他們過苦日子”
“我叔父此時已經口不能言,用儘最後的力氣,將我們兄弟三人的手握在一起,最後,含笑而逝!”
許宥之說完這些,歎息搖頭,寂寂無語。
三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半晌,周昶忽地冷哼一聲道:“許宥之,莫要賣弄口舌了,你是想以叔侄情深為由,來開脫你包庇甚至主使你兩個兄弟貪贓枉法,收受賄賂,大肆斂財的罪行麼?周某人承認,你與你叔父之情,感人肺腑,但這似乎不能成為你縱容你那兩個兄弟的借口吧!”
許宥之一愣,對周昶的反應有些出乎意料,卻還是壓著心中的怒氣,辯解道:“周老弟,你這話雖然說得大義凜然,但是,你為老哥哥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叔父天恩,臨終之前,又將我這兩個不成器的兄弟托付給我,若是因為他們犯些小錯,貪些小財,我便揪著不放,治他們的罪,許宥之枉為人也!這不是我許宥之小題大做了麼,我叔父在天之靈,如何能夠安息呢?”
周昶冷冷一笑,似不經意地隨口道:“許光鬥,貪汙銀一千六百餘錠,金九百三十餘錠,珠寶布匹不計其數;許光南亦不遑多讓,貪汙銀九百七十餘錠,金六百八十餘錠,珠寶布匹亦不計其數,更為了遮掩他二人罪行,打傷十二人,冤殺六人,許宥之,你說這是犯些小錯,貪些小財?好一個犯些小錯,貪些小財啊!你可知道,他們兩人隨便是誰,貪汙的銀錢,便是無數渤海百姓一輩子都達不到的資財!”
“許宥之你倒是給我解釋解釋啊”周昶說罷,緩緩地看向許宥之,眼中的冷意如刀似劍。
蘇淩聞言,也大感意外,他想到了許光鬥之流的確是貪汙受賄之徒,卻沒想到這哥倆這麼能貪。
“許軍師周將軍所言是真的麼?這的確不少啊”蘇淩似笑非笑地看著許宥之道。
許宥之越發窘迫,啞口無言了半晌,終是一擺手道:“周昶,無論你如何說,如何想,可是我那兩個堂弟是我叔父骨肉,叔父臨終相托,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忘恩負義之事,他們可是我的家人我若是無法護家人周全,豈不是成了食言的小人了麼!”
周昶半步不退,冷冷地看著許宥之,一字一頓緩緩道:“許宥之,在你心中,家人高於一切,可是,周某人卻覺得,有國才有家!國之巨貪,人人得而誅之!”
兩個人刹那間矛盾激化,針鋒相對起來。
蘇淩卻是穩坐釣魚台,看著兩個人唇槍舌戰。
“周昶,你好不知趣,我且問你,沈濟舟麾下,偏我許宥之一人貪了麼?那六大謀士,四大驍將,還有他們的部將,哪一個不貪?哪一個又比我許某人和許某人的兩個兄弟貪的少,為何你睜著兩隻眼睛,單單隻盯著我許家不放,是何居心!”
周昶聞言,仰天大笑道:“我是和居心,我隻知道一片公心,不能辜負了主公信任,你們這些蠅營狗苟,我都知道,許宥之,此事過去了這許多年,我卻還能清晰的記得當年你許家貪汙的銀錢數目,為什麼?因為這些醃臢之事,早就刻在了我的心裡實話告訴你,不僅是你許家,那渤海的幾家門閥大族,有一個算一個,我都收集的有他們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的證據,隻是,我還未來得及向他們出手罷了!”
說到這裡,周昶以拳擊胸,恨聲道:“恨隻恨,我主公,雄才大略,卻被你們這些奸人宵小蒙蔽,聽信讒言,將我貶黜到了天門關,否則你許家,還有他們,沒一個好!”
許宥之聞言,仿佛是聽了笑話一般,仰頭大笑,看著周昶,反唇相譏道:“周昶啊周昶,如今你做了階下囚,死到臨頭了,還不自知,真叫我許宥之可發一笑!你以為是因為你調查了我許家貪汙一事,而遭到了攻訐,被貶出了渤海麼?事實上,根本就不是這樣的,周昶,渤海上下,哪個不貪,哪個不腐?如今的渤海,從根子上都已經爛透了,你查我,查他,查所有的門閥,你一個小小的校尉,一無出身,二無背景,卻敢如此做,你這是在引火自焚,以你一人之力與整個渤海門閥官僚為敵,周昶,我不妨實話告訴你,就算我許宥之不找你麻煩,你也會被渤海門閥所不容,你有如今的下場,是渤海門閥大族聯合對你的清算!怨不得旁人,皆是你咎由自取!”
“那周某也不後悔!周某問心無愧!”周昶沉聲道。
“好一個不後悔,好一個問心無愧!周昶!你清高,你廉潔,你曲高和寡,你一片公心!可是這亂世皆黑,你卻要獨白,便是自取滅亡!周昶啊,為何你不學聰明一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不同流合汙,獨善其身,也是上佳之選啊,為何到現在還念念不忘你的執著呢?自不量力罷了!”許宥之斥道。
“嗬嗬,天下皆黑,我便要黑麼?周昶絕不為也!”周昶冷哼一聲,毅然決然道。
一直未說話的蘇淩,這會兒覺得局勢有些失控了,再讓他倆這樣吵鬨下去,怕是周昶絕對不可能投降蕭元徹了。
於是,蘇淩趕緊朗聲勸架道:“兩位,兩位都少說兩句,少說兩句,說好的敘舊,怎麼成了辯論大賽了”
許宥之這才腦袋涼快下來,暗道,對啊,我是來招降他的,怎麼到最後激怒了他呢
許宥之隻得悻悻低頭,不再說話。
周昶冷笑道:“話說到此處,許宥之,你我已經無舊可敘了,再多跟你這樣的貨色說一句話,隻能汙我耳也!若無事,請自便吧!”
說著,周昶驀地站起身來,重新回到那片雜草之中,躺了下來,淡淡道:“兩位,天不早了勿要擾我清夢!”
蘇淩一攤手,看了一眼許宥之。
許宥之一臉尷尬,朝著蘇淩投來求幫忙的眼神。
蘇淩無可奈何的聳聳肩道:“你弄哭的孩子當然你來哄啊,看我作甚!”
許宥之聞言,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憋死,頓覺頭大如鬥,滿頭黑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