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岩漿,無聲流淌。
萬丈懸崖,對坐飲酒。
“我未曾想到,鞠剡竟然還有個兄長,他才是正牌的鞠逸啊”蘇淩搖頭歎息道。
“正牌鞠逸?莫非還有人冒充?”謝必安看了一眼蘇淩,不解的問道。
“不不隻是隨便感歎,隨便感歎而已”蘇淩趕緊搖頭掩飾道。
謝必安的神情又滿是滄桑道:“鞠剡之兄鞠逸,便是當年一手創辦了渤海飛衛的大都督而我,謝必安,便是渤海飛衛,七大飛將之一隻是,當時,我還不叫什麼謝必安,而叫做謝肅衍”
蘇淩和林不浪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你無妄觀的法名肅衍,是從這裡來的”蘇淩道。
“不錯隻是誰能想到,當年意氣風發,白馬長槍的渤海飛衛七大飛將之一的謝肅衍,今日卻成了魑魅魍魎的謝必安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謝必安喝了一大口酒壇中的酒,一臉苦澀和無奈地歎息道。
“這便是你今日要講的故事?”蘇淩緩緩問道。
“不錯,少年郎,你可願意聽這個故事麼”謝必安深深地看了蘇淩一眼道。
“絕壁赤漿,烈酒入喉,不妨一聽!”蘇淩忽地灑然一笑,“蘇某洗耳恭聽!”
謝必安臉現痛苦神色,長歎一聲道:“我此生以為,再不願提起這些過往因為每每提及,心中必然如刀割一般,鮮血淋漓可是,若再不講一講,恐怕再無機會了,也罷”
他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滄桑而渺遠,訴說著往昔種種。
“大約十八九年之前,少年郎,我也同你一樣,白衣颯颯,俊逸風流當時的謝肅衍,雖然還隻是一介白身,卻常懷英雄壯誌,心憂天下也曾想過身率千軍萬馬,為君王,為知己的主公逐鹿世間,立不世之功業隻是,家境貧寒,父母雙亡。謝肅衍身份卑賤,不過是一山村小民而已哦,對了,其實,我出生的山村,便是那草廟村”謝必安緩緩的講道。
“你竟然也是草廟村的村民!”蘇淩一臉震驚的看著謝必安。
“不錯,我便是草廟村土生土長的山民,少年郎,你沒有想到罷”謝必安淡淡道。
“蘇某不明白,你既是草廟村人,為何最後卻屠了那草廟村全村之人你如何下得了手啊!”蘇淩一臉的不解道。
謝必安麵無表情,一字一頓道:“因為,草廟村的人,他們都該死!”
“嗬嗬,謝必安,你枉殺無辜,卻毫無悔意”蘇淩反唇相譏道。
謝必安也不惱,淡淡道:“年輕人,稍安勿躁,我既然說了這話,必然有個原因,你且繼續聽了”
“我出生在草廟村中,父親和母親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家中還有一個小妹,雖然家中靠著幾畝薄田度日,但父母慈愛,又勤於勞作,卻也吃得飽,穿得暖我的幼年,便是這般無憂無慮的過著,時而跟隨父親到山中打些野味,時而到那大湖中捕些魚來,我曾想,我這一生,便如此與世無爭的過去了”
謝必安的聲音平靜而滿足,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溫和了許多。
“然而,天不護佑貧賤之人見不得貧苦人家過平凡無爭的日子十五歲那年,先是大旱災,一年到頭,沒有降下一滴雨,大地龜裂,草廟村顆粒無收父親母親都是佃戶,一場旱災,不但將自家的幾畝薄田賠給了村中最有錢有勢的裡正,卻還不夠,更因所有的田地都顆粒無收,反折算成銀錢,更倒欠了那裡正數十兩銀錢”謝必安緩緩地閉上眼睛,臉色淒然道。
“黎庶皆苦,一場天災便可家破人亡”蘇淩也歎息道。
“嗬嗬,受災的隻是我等下民,他草廟村裡正,為富不仁,家中藏糧巨矣,非但不開倉救村民,更趁此機會大發橫財草廟村因這一場旱災,幾乎家家皆有沒有吃食而餓死之人,路有白骨,富門肉臭這世間本就不公平”謝必安臉上驀地出現了一絲恨意道。
“直到年底,那場大旱才稍有緩解,父親母親收拾心情,想著終於盼到了轉機,隻要明年辛勤勞作,那幾十兩銀錢,總有還上的希望”
謝必安講到這裡,聲音顫抖,痛苦不已道:“隻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離著除夕還有十日不到,一場瘟疫悄然無聲地席卷了整個草廟村”
“瘟疫這可是要人命的,比旱災更加可怕”蘇淩可是見識過瘟疫的厲害,心有餘悸道。
“一場瘟疫,幾乎給整個草廟村帶來了滅頂之災,草廟村從最初的三百餘戶人家,十天之內十去七八,死的隻剩下了幾十戶當是時,家家慟哭,戶戶掛白慘不忍睹”謝必安長歎連連,潸然淚下。
蘇淩心頭一沉,感同身受。
“我的父母,首當其衝,皆在除夕當夜,先後撒手人寰家中隻剩下了我和小妹二人!我永遠忘不了父親咽氣之前,已然不能說話了,淚流無聲,指著我的小妹,以目示意我我明白,父親是將我的小妹托付給了我啊”
謝必安淚如雨下,仰天長歎道:“可是,我也隻有十五歲啊!我不過是一個家破人亡的少年郎啊”
蘇淩看了一眼林不浪,隻見他眉頭緊鎖,一臉的淒然,似乎想起了他自己當年之事。
蘇淩緩緩地拍了拍林不浪的肩頭,以示安慰。
謝必安自言自語,聲音沉痛道:“我知道,如今我還有小妹,小妹在,我的家就在我拚了命地保護小妹,不讓她出門,隻讓她待在房中,吃什麼,用什麼,都由我送進她的房中我以為這樣,便能萬無一失了直到有一天,我打開小妹的房門,看見他渾身顫抖地蜷縮在牆角,她抬起頭,哭泣無助的對我說,哥哥我好冷”
“不好她應該是”蘇淩眉頭緊皺,心驀地縮緊了。
“是那一刻,我明白,我千方百計保護的小妹,也沒有逃過瘟魔的掌心她得了瘟疫那一刻,我從來沒有那麼無助,無助到撕心裂肺”謝必安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半晌,他清淚長流,喃喃道:“上元之夜,本是萬家團圓,紅燈高掛之時,我的小妹,在被瘟魔折磨了十幾日後,終於永遠地閉上了眼睛那一刻,我的天塌了!我沒有家了,謝肅衍,成了這世間的孤兒”
蘇淩緩緩歎息,默然無語。
“我抱起小妹冰冷的身體,風雪呼嘯,冰冷刺骨,我拚了命的用手挖了個小坑,親手將我的小妹安葬在那裡終於,冷痛交加,我眼前一黑,倒在風雪之中。”謝必安喃喃地說著,一臉的絕望神色。
“我以為我必死無疑,可是當我醒來之後,我卻發覺我躺在一張紅幔帳的軟床之上,身上蓋著金絲錦被,整個屋子溫暖如春。恍惚之間,我看到了這一生,最美好的身影”
說到此處,謝必安的眼中露出了無儘的溫柔。
“那是一個身穿粉色衣衫的女娘那一抹粉色,成了我活下來的光芒這個女娘,親手為我煎藥,喂我吃藥,不辭辛苦的照料著我如我娘親一般細心過了數日,我的身體逐漸得好了,有了些力氣,可以下床走動了,但再也未見到這個粉衣女娘隻有一些麵無表情的仆人來來去去,給我送些吃食”
謝必安緩緩道:“後來,我苦求一個下人,從他的嘴裡,我才知道,我身在之地,竟是草廟村裡正的宅邸,而那個女娘便是草廟村裡正蕭慎的獨生女——蕭挽兒。”
“蒼天給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我這樣一個家破人亡,孑然一身的窮小子,竟然被裡正之女蕭挽兒所救當時,我一直想,我與她雲泥之彆,她救我也是舉手之勞,怕是此生再難相見了”謝必安說到蕭挽兒之時,整個人變得異常的溫柔。
蘇淩心中一動,不動聲色聽著他繼續講述。
“我完全好了之後,終於被下人們帶著見到了草廟村最有權勢和財富的裡正蕭慎,他告訴我,原意他是不打算救我這個下賤的窮小子的若不是他的女兒苦苦哀求,更說我家欠他數十兩銀錢,他才有所觸動,救了我的性命我既然活了,便要替我的父母還債幾十兩銀錢,對於當時的我,已然是難以企及的數目了,再加上利息抽成,我這一輩子也還不起了那蕭慎為富不仁,便告訴我,那便在蕭家永世為奴仆,以身抵債罷!”
謝必安苦笑搖頭道:“原本一家人,雖清貧,但心中有希望,眼中便有光如今,竟落了個終身為奴賊老天啊!為何要如此待我!”
他說的是如此的不甘心。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蘇淩搖頭歎息道。
“於是,我便在蕭家苟且安身住在最下等的柴房中,旁邊便是喂養牲畜的圈舍,冬日還好,一到夏日,臭不可聞人人掩麵沒有人記得我,隻有重活、臟活、累活的時候,那些仆人才會一臉戲謔地說,那個窮夯不是有力氣,讓他乾啊”
謝必安一臉屈辱,沉默半晌,方道:“日複一日,我就這樣毫無尊嚴地在蕭家過了大半年那一年,中秋之夜,皓月如盤,星鬥漫天我思念父母,輾轉難眠,緩緩地推開柴門,像孤魂野鬼一般在蕭府中遊蕩”
他的臉色驀地又變得溫柔起來。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聽到前麵的長亭中傳來一陣婉轉的笛聲,笛聲空靈而渺遠我的心在刹那間安靜了下來從來沒有過的安靜我被這笛聲吸引,不受控製地朝那長亭走去終於,我看到了一個粉色身影,獨坐長亭,對月吹笛”
“月光清輝,粉衣乍飄,那個身影被灑下的月色籠罩著,出塵如仙我看得呆了”
“直到,她轉過身來,也看見了我她雙眸如水從未有過的清澈澄明”
“她衝我微笑月色之下,那溫柔的笑,是我見過最美的笑顏她見我癡癡呆呆,忽地朝我走來,然後看著我,輕啟朱唇”
“她對我說,竟然是你啊!”
蘇淩和林不浪對一眼,看著眼前謝必安醜陋到有些可怕的麵容,溫柔如水。
“是她啊,月光之下的那個女娘,便是我許久未見的——蕭挽兒那一刻,曾經這世間,我所有失去的色彩,終於又重新的回來了”
“蕭挽兒,那個這世間,最美的,粉衣女娘我這世間,最後的一抹溫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