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平明。
大晉京都龍台城,龍煌殿。
龍煌殿內,梵音渺渺,香燭繚繞,更有木魚聲聲,大悲佛號此起彼伏,好一場的盛大祈福。
整個龍煌殿全是人,殿內站不下的,更有無數人跪在禦階之上,遠遠望去,黑壓壓的,蔚為壯觀。
大晉天子劉端,一身素服,神情莊肅,雙手合十,正跪在佛龕之前,嘴裡念念有詞,不知禱告著什麼,身邊黃門何映也如他一般,儼然虔誠無比。
劉端身後,文東武西,皆跪列在左右。孔鶴臣、武宥等一乾文臣,還有蕭元徹出征後,劉端提拔的禁軍都尉黃孚、殿前執金吾恒諶皆跪在那裡,臉上一如晉帝劉端一般虔誠,隨著佛音和木魚念念有詞,禱告聲聲。
至於,他們是真虔誠還是假虔誠,隻有他們自己清楚。
再往左右兩側和周遭看去,一水兒的伽藍袈裟,腦袋上受著戒疤的和尚沙彌,一個個敲著木魚,閉著眼睛,念著佛經,振振有詞。
兩日前,天子劉端接到前線軍報,知道了大晉丞相蕭元徹在攻打滄水關時,不幸中了弩箭,身受重傷,如今生死不明,不由得憂心忡忡,念國家之棟梁,乾國之重臣竟有如此不測,天子悲痛萬分,心中放不下丞相,因此擂響龍煌鼓,敲響龍煌鐘,聚在京五品以上大小官員於龍煌殿,更刷下旨意,令龍台西郊二十裡皇家寺院――天恩禪寺的皇家主持覺通大師,親率徒
子徒孫,得道高僧金身大降禁宮內院,焚香禱告,為大晉丞相蕭元徹祈福。
借此,以昭告日月,乞求神明護佑,大晉丞相蕭元徹可渡過此厄,更以此向天下人明示,天子浩蕩,親賢重恩。
旨意既下,在京五品以上大小官員,聞風而動,皆沐浴更衣,著朝服進宮,天子更著素服,親率群臣祈禱丞相無恙。
一時間,龍台子民,無不感佩天子浩蕩之恩,萬民爭頌。
禱告的法事已然持續了兩日夜。劉端似乎一絲不苟,非常重視,每日清晨,天方微微亮,便在黃門何映等人的陪同下親至龍煌殿,淨手淨麵,佛前焚香,然後便長跪佛龕之下,禱告聲聲,隻是到了深夜之時,才被眾臣苦勸後,回了內宮安歇。
但為表虔誠,便將隨身龍佩摘下,奉於佛龕之處,以表天子仍在之意。
除了這些,天子還與眾臣每日減三膳為一膳,這一膳還皆為素齋。
天子便與眾臣在龍煌殿一同用膳,眾臣食什麼,天子便食什麼,從來不做區彆。
用膳之時,更是滿殿不語,以免衝撞神佛。
此心誠之意,可謂感天動地了。
其實,不少朝臣心中都明白,天子劉端不過是故作自態罷了,表麵看起來如此,實則不然。
一者,天子夜裡便擺駕回了後宮去了,想吃什麼自然無人去管,宮中早有消息傳來,劉端回了後宮,第一件事便是傳膳,美味珍饈,瓊漿玉液自然是來者不
拒,不僅如此,這兩個晚上,他更是臨幸了兩位得寵的娘娘,好不快活。
隻是這樣一來,可是真就坑苦了這些臣子們。他們可是實打實地隻用了一次素齋,而且除了吃飯,從早到晚都要跪在佛龕前,誠心禱告。
已然有幾個老臣實在吃不消了,昏厥在殿內,被黃門救下,待醒了之後,不由分說,再被強拖回殿內。
一時間眾臣皆心中憤懣,天子自然是無錯的,錯就錯在那個隨時都有可能一命嗚呼的蕭元徹,若不是此人,他們如何能遭這罪,受這苦?
所以,群臣之中,大多數人都恨起了蕭元徹。
唯獨一人似乎不同。
此人便是當朝大鴻臚――孔鶴臣。
孔鶴臣自來了大殿祈福,便一副心誠的姿態,長跪在佛龕之下,所有的禱告都是他先帶頭,神情虔誠,聲音恭肅而洪亮;用膳之時,他也就隻吃一點點,甚至乾脆就不吃了。
有人悄悄問起,他便言道,佛前當苦修,吃得太飽,衝撞神佛,此乃大不敬。
這些大臣雖然未說什麼,但大部分都在暗中恥笑於他,暗道,這孔鶴臣以前可是反對蕭元徹的急先鋒,如今是老糊塗了,倒當先給蕭元徹捧起了臭腳。
孔鶴臣也不是沒有聽到這些議論,他卻照單全收,不做反駁,甘之如飴,依舊如此。
今日已然是蕭元徹身受重傷消息傳到京都龍台的第三日的清晨了。
武宥跪在孔鶴臣近前,一邊假模假式地
禱告幾句,一邊低聲對孔鶴臣道:“孔大人您這幾日怎麼如此反常?莫不是真心為蕭元徹禱告不成?”
孔鶴臣並未著急回答,用眼睛朝四周環顧了一圈,見無人注意他,這才壓低了聲音道:“武大人此話說得,鶴臣自然是誠心禱告啊隻是我禱告的內容,或許與大多數臣工不太相同,但有一點可以確認,我之禱告定然暗合聖上之意啊!”
“哦?此話怎講啊?”武宥一臉不解的低聲道。
“嗬嗬”孔鶴臣低低一笑,隨即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恨意,低低的恨聲道:“武大人陪伴聖上多年,聖上此舉之意,武大人當真不知道麼?以鶴臣觀之,天子禱告是真,禮佛也是真但他給臣工們表達的意思,卻是假的”
武宥略微沉吟,遂低聲道:“願聞孔兄高論!”
“其實,天子之意,也是鶴臣之意,天子與鶴臣都在虔心禱告,禱告諸天神佛,昭昭上蒼能夠普降天恩,將那蕭元徹早早帶走,魂歸上蒼罷了”孔鶴臣一臉怨毒的低聲道。
武宥聞言,驀地睜大了眼睛,不敢說話,隻沉沉地點了點頭。
便在這時,天子劉端忽地出言道:“這兩日,朕心神俱疲,惟願我那蕭丞相能安度此厄阿彌陀佛。”
不知為何,他又將心神俱疲四個字說了一遍,聲音還刻
意地加重了些許。
孔鶴臣心中一動,忙叩頭朗聲道:“聖上,您為蕭丞相祈福之誠心,天地可鑒,臣等皆感佩在心,深深被聖恩所打動啊!”
他頓了頓又道:“隻是,聖上乃是萬金之軀,也要保重龍體啊臣鬥膽請聖上暫移駕後殿,稍作休息隻有如此,才能更好地為蕭丞相祈福啊!”
說著他一叩首,趁著叩首的間隙,用手指輕輕捅了捅武宥。
武宥立時明白,也趕緊叩首朗聲道:“臣以為大鴻臚之言甚是,神佛已然感知到了聖上的誠心,想來聖上稍作休息,神佛也不會怪罪的,臣附議!請聖上移駕!”
劉端心中暗喜,表麵上卻一副為難神色,歎了口氣道:“唉,朕那蕭愛卿,生死不明,朕每每念及此,皆痛斷肝腸啊安忍離開呢?”
孔鶴臣見狀,忽地長揖一個大禮,帶頭朗聲奏道:“聖上隆恩,此乃臣等和萬民之幸也!臣請聖上以天下眾生為念,保重龍體,移駕稍歇才是啊!”
他這一鼓噪,清流們、保皇黨還有牆上草隨風倒的臣工如何不懂,皆高呼萬歲,勸諫劉端暫歇。
劉端這才似有所動,回頭打了稽首,對身後近旁的覺通大師道:“大師您以為如何?”
覺通大師口誦佛號,點了點頭道:“佛隻在心中既如此,聖上去向何處,何處便是佛家道場
有何不妥呢?”
劉端這才點頭道:“如此,有勞大師了”
言罷,早有何映近前,將劉端攙扶著,朝後殿去了。
過不片刻,那黃門何映去而複返,來到孔鶴臣和武宥近旁,低聲道:“兩位大人聖上憂思苦悶,宣兩位大人前去駕前開解一二!”
孔鶴臣早就料到如此,趕緊拉起武宥,兩人拱手道:“臣等遵旨!”
孔鶴臣和武宥走進後殿之時,卻見劉端正靠在一張軟椅上,周圍桌案上擺了瓜果點心,更有一卮香茗,微微地冒著熱氣。
那劉端正笑吟吟地看著兩人,看起來精神十足,絲毫沒有方才的疲憊之意。
孔鶴臣與武宥對視一眼,剛想行禮,劉端擺了擺手,淡笑道:“兩位愛卿,此間無人,不必多禮,都坐吧”
早有兩個小黃門搬了椅子,孔鶴臣二人謝過坐下。
劉端又命小黃門給他二人沏了卮茶,笑道:“嘗嘗這茶葉,還是蕭元徹給朕的毛尖呢”
孔鶴臣和武宥端起茶卮,抿了一口,孔鶴臣一笑道:“茶味澀而重苦,果真是鄉野之好!”
劉端哈哈大笑道:“兩位愛卿都是朕的心腹,咱們也就直入正題了,兩位可知道朕喚你們來,所為何故啊?”
孔鶴臣剛想說話,卻一瞥看到劉端身旁站著一個年青的黃門,長得白皙俊美,心中便有了些顧忌。
劉端看了出來,笑道:
“兩位愛卿,不必多慮,此乃我之心腹,名喚何映,我意等此間法事結束,便宣旨升他為總管公公,兼領大煌彰”
孔鶴臣和武宥聞言,心中暗暗吃驚,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何映,心中暗忖起來。
這一位叫做何映的黃門究竟什麼來路背景,看著麵生,似乎以前沒有這麼一號人物啊,怎麼就突然冒出來了呢?權柄更是蓋過了當年聖上的伴伴大監齊世齋。
要知道,當年的齊世齋,最終也隻是大鳳彰,也就是內廷皇後所居的鳳彰殿一殿冠於名前罷了。
可這年紀輕輕的何映,竟然是總管公公,兼領大煌彰!
所謂大煌彰,便是龍煌殿和鳳彰殿內官一把手,一個是天子居所,一個是皇後居所,這就意味著,這個何映,可不隻是內宮當權,聖上是有意將內外諸事皆委任於他了!
還有,這總管公公可是實打實的階同正一品!
孔鶴臣和武宥不清楚眼前這個喚作何映的青年是什麼來路,正不知如何說話。
卻見何映朝兩人微微拱手,不卑不亢地緩緩道:“奴才何映久聞兩位大人之名,今日總算一處相談此後,還請兩位大人多多指教提攜則個才是啊”
說著,他又是深深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