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正南說完此言,許宥之的嚎啕聲戛然而止。
再看他臉上神色如開了雜貨鋪一般,紅的,白的,青的,紫的,黑的,齊齊湧了上來。
真就五彩斑斕,精彩無比。
蘇淩樂的一旁抿嘴偷笑,也不插言。
演戲還是要演全套的,那許宥之舔著一張臉,仍舊滿含深情道:“正南啊!你我好歹也曾共事,我素敬仰荊南孤高忠直,正南今日之言,定是受了小人挑唆而誤解於我,我不怪你,隻是正南你如今身陷囹圄,宥之實為心疼啊!”
“呸!少來這一套,貓哭耗子假慈悲!審正南如何認得你這背主求榮之徒!”審正南朝著許宥之臉上就啐。
得虧許宥之躲得快些,要不然定然吐他一臉不可。
審正南怒不可遏,朝蘇淩喊道:“蘇淩!你過來,我問你,你為何讓他出現羞辱於我?我求你給我個痛快!如何啊!”
蘇淩趕緊擺擺手,一臉無辜神色道:“審大人你可是誤會我了,許主簿今日是向丞相自請而來,總也是一份故人之情嘛,審大人真的不願與他敘敘舊情?”
審正南聞言,忽地仰天大笑起來,笑聲和神情充滿了譏諷之意,他用手點指許宥之,不屑地喝道:“許宥之啊許宥之!你實屬可笑荒唐!我以為你不顧一切投效那蕭賊,蕭元徹說不定得有多抬舉你,誰知竟隻混了一個小小的主簿!許宥之!你的骨氣呢!為了一個卑微的主簿之位,便要出賣主公!出賣渤海!無恥的背主之人,我恨不得生啖你肉!有什麼舊情可敘的!”
許宥之實在裝不下去了,審正南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他眼中怒氣現了再現,壓了再壓,隻得一臉羞怒的,一甩袖子,站到了一旁,陰惻惻道:“審正南!我好意前來看你,你卻字字句句出言不遜!你就不怕刀斧加身麼!”
“死又何懼!便是死也比你卑躬屈膝的活著強上百倍千倍!”審正南恨聲道。
蘇淩見熱鬨也看得差不多了,這才朝許宥之一笑,四平八穩道:“許先生啊,你好心好意來找他敘舊,結果人家根本不顧念舊情你說這是何苦呢,何必熱臉貼他冷屁股呢,要我說,不行的話,咱走?”
許宥之卻上了擰勁,竟一副大義凜然的神色朝著丞相行轅方向拱了拱手道:“你我受主公所托,當為主公分憂,這審正南執迷不悟,我作為他的故友,怎麼能眼見著他死而不救乎?如此,我便真如他所言的不仁不義之徒了!他辱我,便讓他辱我,他罵我便讓他罵我。隻要能最後讓他幡然醒悟,歸於我們陣營,一同扶保主公,宥之受這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麼”
蘇淩翻了翻白眼,暗道,我一番好意,讓他趕緊離開,以免白白被審正南折辱,他倒給我來了這一出大義凜然的表演,行,勞資樂得看你吃癟!
蘇淩點了點頭,淡笑道:“宥之先生用心良苦,既如此,我便一旁虛心學習了,一切有勞許先生了!”
說著他朝著許宥之一拱手,刻意的將椅子向後拉了拉,抄起酒卮,自斟自飲起來。
許宥之這才朝著審正南淡淡一笑,神情變得比方才鄭重真誠了些許,一字一頓道:“正南啊!我知道你心中恨我,其實,渤海每個人都該恨我,他們罵我!辱我!可是我不在意!隻是正南,你為何也會如此呢?”
審正南冷聲道:“自己做的事情,你死不足惜?”
許宥之冷笑一聲道:“死?正南莫非在說笑麼?現在要死的到底是你還是我?正南啊,你也是受聖人之教化,頗明事理之人,既如此,你又如何不明白,我許宥之為何會走上這條路呢?”
審正南剛要出言譏諷,許宥之擺擺手道:“正南啊,你譏諷於我,隻這大牢內的人聽得到,可是我有命活著出去,你若執迷不悟,還有命活著出去麼?你休要著急,聽我訴訴衷腸,若我說完了,你依舊認為我許宥之該死,該恨!一切隨你吧,如何?”
審正南一怔,隨即恢複了些許平靜,冷冷道:“也罷,我便聽聽你能講出什麼謬理來!”
許宥之一拱手,聲音幽幽道:“想我許宥之,少時便與那沈濟舟交好,更篤定的認為他日後必成一方英主,龍台蒙塵之後,我與他走散,入深山苦修學問十數載,終小有所成。於是我出山,義無反顧的想著去投他,當時我滿腔熱血,踏遍千山萬水,隻為來到他身邊,做出一番經天緯地、轟轟烈烈的大事出來!當時,我何等意氣,何等壯誌!”
許宥之的眼神浮現出一絲滄桑,似乎想起了當年他山中苦讀,一朝出山後的意氣風發,揮斥方遒。
“終於,我跋山涉水,來到了渤海城,見到了我朝思夜想的沈濟舟!當時他已然是五州的霸主了,身份自然與我有彆,再也沒有了少時把酒言歡,尊卑不分的快意了!饒是如此,我還是留了下來,因為十年飲冰,熱血難涼,十幾年深山苦讀的日子,我許宥之過夠了!我要出人頭地,我要讓世人明白我的才華!”
“哼,你既然有這個想法,為何朝秦暮楚,背叛主公?”審正南冷哼譏諷道。
“我背叛他?正南啊,若不是迫不得已,我如何會背叛他?我早已把渤海當做我的家,你可知道我走出沈濟舟大營的那一步,真的是切膚之痛啊!”許宥之的神情有些激動。
“我原本一腔熱血,想要助他,可是時候久了,我終於才明白,許宥之依舊是當年那個許宥之,可是他沈濟舟再也不是當年的沈濟舟了!正南,你心思縝密,你捫心自問,現在的沈濟舟都做了什麼?”許宥之一臉悲憤道。
“做了什麼,那也是主公!既是主公便從來沒有錯!”審正南一字一頓道。
“沒有錯?審正南啊,事情沒有落在你的頭上,若你是我,你當如何抉擇!再看看那沈濟舟,色厲內荏,外寬內忌,好謀無斷。若不是他三番四次的出昏招,顏文二位將軍豈能輕易喪命?若不是他踟躕不前,不用我言,那麒尾巢可會落入他人之手,造成他如今進退兩難的地步?”許宥之針鋒相對道。
“這”審正南一窒,臉上也浮現出痛心無奈神色。
許宥之已然滿眼濁淚道:“我許宥之一心扶保他,可是卻因我族親許光鬥貪汙之事,他遷怒於我,更是聽信那郭塗小人之言,狠狠地打了我幾十軍棍,把我打得皮開肉綻!我何罪之有,竟讓他痛下殺手!”
“哼哼!你若是嚴加約束你的族親,豈有那日之禍!”審正南反問道。
“正南!你到此時還揣著明白裝糊塗麼?那封沈濟舟寫給許光鬥的密信,你不是沒有看到!若沒有他沈濟舟的首肯,許光鬥區區曹掾,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做不出那樣的事情啊!”許宥之悲憤道。
“可笑那荒唐的沈濟舟,為了保全他的顏麵和威望,不但殺了光鬥,更詰責與我,大刑加身!他便是主公,就可以隨隨便便的如此處置曾與他有少時情意,如今又苦心孤詣扶保他的人麼!他憑什麼!”許宥之越說越悲憤,幾乎聲嘶力竭。
“可是他是主公,一時氣怒攻心,你連一點委屈都受不了,便做出背主之事麼?”審正南不為所動,麵色冰冷道。
“罷罷罷!不提他對我做了什麼,正南,咱們來看看他沈濟舟都做了什麼?聽信郭塗讒言,致使文顏二將丟了性命;聽信郭塗之言,使數十萬渤海將士折損大半;聽信郭塗之言,派了個酒囊飯袋丁繆去守麒尾巢,結果糧草儘失,麒尾巢喪於敵手!聽信郭塗構陷我和達授、翰文之言,我等皆獲罪也!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件是英明的主公該做的事情?有麼?有麼!”
許宥之朝著審正南喊了起來,眼神更是咄咄逼人。
“這”
“良禽擇木而棲!這沈濟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庸主!若再保他,渤海遲早喪於他手!五州之地將拱手讓人!這樣的庸主,這樣的沈濟舟,除了徒有虛名的四世三公,哪一點值得保他!哪一點值得?”許宥之越說越激動。
審正南緩緩低頭,麵對許宥之的質問,一語皆無。
許宥之喘息了幾聲,壓了壓起伏的心緒,方又道:“明主者,可保!士為知己者死!若沈濟舟乃是明主,今日我願與正南同死!可是,如此庸主,值得為他去死麼?這樣的死,實在太荒唐,太可笑了吧!”
“正南,你聽我的,隻要你一句話,隻要你說願意歸降,宥之便是拚了性命也要求得蕭丞相赦免於你!他若不允,我願與兄同赴死,如何啊正南!”
說著,許宥之滿懷期待的看向審正南。
蘇淩不動聲色的聽著,開始他以為許宥之不過是自取其辱,走走過場,可是越聽之下,驀地覺得許宥之的叛逃,其情可憫,許宥之字字句句的確發自肺腑。
想罷,他站起身來,走到審正南近前一字一頓道:“審正南,我對你沒有什麼好印象,皆因你在渤海城西城濫殺黎庶可是,有許先生在,我也敬佩你的忠義,你若願意歸降,我亦可以擔保丞相赦你無罪,如何啊?”
說著,他眼神灼灼的盯著審正南。
審正南頭低的很低,一語皆無。
良久,他緩緩的搖了搖頭,聲音極低,似自言自語道:“便是主公千般不是,萬般不是,可是審正南選擇了他,選擇了這條路,便再無背離之理也!”
說著,他忽的昂起頭來,目光堅定,當是下定了決心。
“蘇淩啊許宥之,我謝謝你們的美意了這大晉亂世由來已久,更不知道還要持續多少年才能結束我累了,不想再停留在這亂世之中,承受痛苦了”
他忽的幾步走到桌前,抄起酒卮一飲而儘。
“啪——”他用力將酒卮擲在地上,四分五裂。
監牢的火把,映在他的眼中,彷如熊熊燃燒的火焰。
“亂世冰冷,再無留戀,我何生乎?蘇淩,我願就死!你可願成全於我!”
審正南說罷,轉身負手而立,滿臉淒然和決絕。
“正南啊!何苦呢!你聽我”
許宥之還想再勸,蘇淩忽的朝他擺了擺手。
蘇淩苦笑一聲,點了點頭道:“審先生一心求死,一則是為了全忠臣之義,二則,天下皆黑,再無留戀,哀莫大於心死”
“如此蘇某願成人之美”
“審正南,也許今夜便是你人生最後一個夜晚了,明日朝霞漫天之時,蘇淩前來送審先生上路!”
說罷,蘇淩再也不看審正南一眼,大步流星的朝著牢外走去。
身後,傳來審正南低低的話音。
“蘇淩謝謝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