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濟舟待那守衛去了,披衣而起,將帳中燭光撥亮。忽地覺得心中翻騰,呼吸不暢,兩眼昏花,差點栽倒。
情急之下,使勁地朝著榻前的桌幾抓去。
“稀裡嘩啦”他一抓之下,桌幾上的茶卮和書冊被他掀倒在地,發出巨大的聲響。
門外還有三名守衛,聽得異響,頭前兩個守衛,趕緊挑簾進了帥帳。
正看見沈濟舟一手扶額,一手使勁地摳住桌角,臉色極差,雙頰慘白,額上還有豆大的汗珠。
慌的這兩個守衛趕緊來扶,一邊大聲詢問道:“大將軍如何了大將軍無礙吧!”
另一個守衛忙向外扭頭,意思是要喚隨軍郎中前來替沈濟舟診治。
沈濟舟一咬牙,強自支撐,聲音極低,喘息道:“你想亂我軍心乎?莫要聲張!”
那兩個守衛這才神情一凜,並未再大聲說話。
沈濟舟喘息了一陣,又有一個守衛端了一卮茶讓他飲了,他的神情才逐漸恢複如常。
他麵色陰沉,看了看這兩個守衛,忽地沉聲道:“你等可知罪”
這兩個守衛心中一突突,趕緊跪倒叩頭道:“屬下知罪我等也是關心大將軍”
沈濟舟一擺手,打斷兩人,方一字一頓道:“罷了,念你們也算忠心耿耿,今夜之事,若再有旁人知曉,誅九族!”
兩個守衛頓時兩股戰戰,磕頭道:“嚇死屬下,屬下也不敢亂講!”
“出去!”
這兩個守衛方才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出了營帳。
沈濟舟又閉目養神了一會兒,方覺得氣息平穩下來,便聽到帳外有腳步聲響起。
帳簾一挑,張蹈逸在前,薑瓊在後,雖然前後腳,但看得出兩個人並無對話。
來在沈濟舟近前,皆拱手道:“末將參見主公!”
沈濟舟點了點頭道:“一旁坐了,待郭塗來了嗎,我有事要說!”
兩人這才在左側坐了。
不知為何,兩人並未挨著,張蹈逸坐了左側第一個,中間空著一個凳子,薑瓊坐了第三個。
兩人互不理睬,鼻問口,口問心。
大帳一片沉默。
過了片刻,郭塗方挑簾進來,他倒是一臉隨和,先給沈濟舟見禮,又拱手朝張蹈逸和薑瓊打招呼。
薑瓊忙拱手還禮,張蹈逸麵色不卑不亢,隻是略微抬了抬手,算是見過。
郭塗眼中快速閃過一絲不滿,隨即一笑,坐在了右側長凳上。
沈濟舟見都到齊了,這才又抿了口茶,方沉聲道:“深夜喚諸位,隻是因為我想了一番,之前那許宥之所言,倒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
郭塗心裡咯噔一下,好容易將許宥之一腳踩在地上,他這是要站起來啊,那怎麼可以?
郭塗忙拱手道:“主公!許宥之居心叵測,許光鬥更是貪贓枉法,此等人所言不可用,不能用啊!”
沈濟舟一擺手道:“郭塗啊,稍安勿躁!你聽我把話說完!”
郭塗這才趕緊拱手稱是。
沈濟舟這才道:“他說的那些話,多不可取,也無須再議,隻有一條,那屯糧之地,的確是我軍首要守衛之地。丁繆雖然勇武,但的確智計匱乏我覺得,他說派精銳前去援守,的確有這個必要”
郭塗剛要出言反對,卻見張蹈逸當先站了起來,朝著沈濟舟一拱手道:“主公英明!末將亦覺得有必要增援麒尾巢行軍打仗,要全盤考慮,我軍本就兵馬多於蕭賊,便是撥出一些軍馬去守糧倉,戰場上人馬也足夠,而且,麒尾巢可以更加固若金湯!此乃百利而無一害,臣請主公三思!”
沈濟舟點點頭,並未立即說話。
郭塗此人,什麼都乏善可陳,但是察言觀色卻是一把好手,見沈濟舟深夜喚他們到此,又說了這些話,他已然斷定沈濟舟定然是傾向增派人馬駐守麒尾巢糧倉的。
若自己此時再加以阻攔反對,豈不是自找不痛快,弄不好再得罪沈濟舟,自己可是吃不了兜著走的。
倒不如附和,反正許宥之已經翻不了身了,這駐守麒尾巢的功勞自己也能撈上一份,還能在大將軍近前一展自己寬宏大量,不跟許宥之一般見識的廣闊胸襟,何樂不為?
郭塗打定主意,遂一拱手,做出一副大義神色,侃侃而談道:“主公實乃天下第一開明的主公,胸襟之廣闊,前無古人!那許宥之如此以小犯上,主公隻是象征性的賞了他些軍棍便罷了,還真的用他所獻之策,此等胸懷實在令臣感佩!”
張蹈逸聞言,頓覺牙酸,心中不住冷笑。
郭塗遂一拱手,大義凜然道:“主公既為表率,臣如何敢不效仿?臣雖然深恨許宥之負主公所望,但也一身肝膽為渤海,臣請主公即刻下令,派精銳援護麒尾巢!”
沈濟舟聞言,頓覺如吃了一坨檳榔順氣丸,臉上頓現紅光,淡淡一笑,故作謙虛道:“是就是,非就非,我沈濟舟能為渤海之主,對錯還是要分明的,郭卿摒棄恩怨,力主此事,當為首功!”
張蹈逸心中冷笑,這可好,獻計的被打慘了,還屁大的功績都沒有,好處是郭塗的。
真非人哉!
不說張蹈逸心寒齒冷,一旁坐的薑瓊心裡可有些慌了。麒尾巢,深山僻壤,鳥不拉屎的地方,那許宥之可是說了,讓我去增援,那丁繆仗著大將軍寵愛,我要是去了,他能把我放在眼裡?
到時候,守衛麒尾巢的功勞是他丁繆的,正麵戰場的功勞是張蹈逸他們的,合著我啥也撈不著是吧。
他剛想說話,卻見郭塗不住地朝自己使眼色。
他私下跟郭塗較為友善,見他如此,隻得暫時憋住,坐在那裡生悶氣。
沈濟舟一笑,這才朗聲道:“既然我最器重的將軍和謀主都覺得當援護麒尾巢,那不知該派哪位將軍前去,又要帶多少兵馬呢?”
張蹈逸不假思索,上前一步,正色道:“末將張蹈逸請命,援護麒尾巢,隻需撥給末將三百長戟衛,若麒尾巢有失,末將願提頭來見!”
沈濟舟聞言,點了點頭,但並未說話,神情之中也有些猶豫。
郭塗暗自思忖,這可不行,張蹈逸可不能去,他乃沈濟舟帳下如今頭一員大將,他去了,再帶上三百長戟衛,這不是開玩笑麼?小孩子都明白,麒尾巢藏得連山民都找不到,能出什麼鳥事,到時候麒尾巢屁事沒有,他張蹈逸白白撿了功勞,加上主公十分倚重長戟衛,那封賞的好處,還能輪到自己?
張蹈逸不能去,萬萬不能去!
郭塗瞥了一眼一旁的薑瓊,暗想,要是這貨去了,其實最好!
他不過是個中領軍,到時主公自然給些功勞好處,那怎樣我也能撈一點
想到這裡,郭塗拱了拱手,朗聲道:“主公啊!張將軍去不得啊!正麵戰場,蕭元徹能征慣戰的將領太多,張蹈逸將軍若不在軍中,何人能敵?張將軍不在正麵戰場,卻要去守糧倉,這不是大材小用了麼!”
沈濟舟聞言,點了點頭道:“對對,郭卿所言極是,蹈逸啊,你不可輕動,正麵的戰場才是難啃的骨頭,你若去了,我失了主心骨啊!”
張蹈逸心中直罵娘,他如何不知郭塗想些什麼,可是這理由的確冠冕堂皇,陽謀這玩意兒,隻能受著,彆無他法。
張蹈逸想了想,退了一步,方又道:“既然如此,末將保舉一人,若他去了,麒尾巢可保萬無一失!”
可是,還未等張蹈逸說出此人是誰,那郭塗又朗聲插言道:“張將軍可要保舉臧宣霸,臧將軍麼?塗以為不可!不可啊!”
張蹈逸頓時大怒,扭頭眉頭緊皺,厲聲道:“郭塗,我不可,臧將軍如何不可了?”
郭塗瞧都不瞧他一眼,朝著沈濟舟一拱手道:“主公啊,蕭元徹麾下猛將甚多,張將軍一人如何應付?臧將軍若在,還能有個援手,臧將軍若去了糧倉,一旦正麵戰場有失,悔之晚矣還有,此次前去援護麒尾巢,派精兵即可,若派長戟衛,豈不是大材小用了!臣以為,無論張將軍還是臧將軍,亦或者長戟衛,皆應在正麵戰場,不可輕動!不可輕動啊!”
張蹈逸實在忍不住了,沉聲怒道:“郭塗!麒尾巢若是丟了,還有正麵戰場麼?”
郭塗不甘示弱,冷笑道:“嗬嗬,如今除了我們幾個人,何人知道麒尾巢的存在?張將軍如何就能斷定麒尾巢會丟?未免有些危言聳聽,動搖軍心了吧!”
“你!”
張蹈逸本是武將,如何能跟郭塗這樣的人鬥嘴。
他隻得向前一步,單膝跪地,朝著沈濟舟正色道:“主公!麒尾巢是我軍命脈所在,不可輕忽啊,牽一發而動全身之所,若無我張蹈逸或者臧宣霸將軍,怕旁人守不得啊!主公,莫再猶豫,快下令罷”
“這”沈濟舟又犯了優柔寡斷的老毛病,覺著郭塗的話有道理,張蹈逸的話亦有道理,一時之間難以取舍。
張蹈逸此時才體會出許宥之的無奈,忽的叩首道:“既如此,末將以為當喚許宥之前來,聽聽他如何想法!”
這下,正戳中沈濟舟痛處,沈濟舟麵色一冷,一字一頓道:“我是渤海之主,大晉大將軍!何須聽一貪贓枉法之徒的見解?無他,我沈濟舟大將軍當不得麼?”
張蹈逸渾身一顫,忙叩首道:“末將並無此意!”
“哼!就讓許宥之好好趴著養傷罷,我這幾日都不想再見到他!”
沈濟舟冷哼一聲道。
“哈哈哈哈!”
郭塗忽的一副故作高深的模樣,仰天大笑,隨即一拱手道:“主公!渤海乃大晉第一勢力!如何連一個將領都挑不出來麼?難道這偌大的軍營,隻有張臧兩位將軍不成?餘下之人皆是碌碌之輩否?”
說著,郭塗似隨意的用眼瞥了一下一旁的薑瓊。
他其實有意激將薑瓊。
薑瓊原本真就不願去駐守麒尾巢,可是聽得那張蹈逸的話,起初不覺如何,可耐不得郭塗添油加醋的一番含沙射影的解釋。頓時心頭起了無名大火!
卻見他驀地站起,朝著沈濟舟一拱手,朗聲道:“末將薑瓊,願領軍援護駐守麒尾巢!請主公恩準!”
張蹈逸臉色一沉,一字一頓道:“薑領軍,麒尾巢事關重大,你”
薑瓊也上了脾氣,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但見他一頭磕在地上,朗聲一字一頓說的堅決道:“末將願立軍令狀!”
“你”張蹈逸一時語塞,暗想今天薑瓊定然喝假酒了,這命都不要了麼?
薑瓊說完也後悔了,暗想這踏馬的玩大了啊,真有個意外,腦袋要混丟的。
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如何收得回?
沈濟舟原本還在糾結,聞聽此言,拍案而起道:“好!薑將軍壯哉!來人,紙筆伺候!”
薑瓊咧著嘴,歪歪扭扭,磨磨蹭蹭的寫了軍令狀,又按了手印,方才磨磨唧唧的把軍令狀遞給沈濟舟。
沈濟舟哈哈大笑,將軍令狀壓在桌案下,朗聲道:“軍令狀已立!若麒尾巢無恙,薑瓊進位渤海四驍,封亭侯!若麒尾巢有失,立斬!此狀無戲言!”
沈濟舟說完,扭頭看去,卻見薑瓊已然兩眼淚光。
他哪裡知道這薑瓊是因為立斬倆字嚇哭的,還以為是慷慨激昂。
沈濟舟大喝一聲道:“拿酒來!為薑將軍踐行!”
但見兩個守衛跑進來,各托了酒卮,沈濟舟斟了兩卮酒,將其中一卮酒遞給薑瓊,朗聲道:“將軍滿飲此杯!待戰後凱旋,更有封賞!”
薑瓊此時有屁股不怕挨,反正有酒那就喝吧,喝一口少一口了。
接過酒卮,一飲而儘。
沈濟舟又道:“但不知將軍需多少兵馬?”
薑瓊暗道,奶奶腿的,自然越多越好,長戟衛老子用不動,他們惟張蹈逸馬首是瞻,那就把老子麾下的人馬全部帶上,蕭元徹的人不來是便宜,若敢來,壓也能壓死他們!
想罷,薑瓊一抹嘴,拱手道:“郭大人說過,長戟衛不可輕動,末將隻需帶上末將本部所有人馬,共計五千人便可!”
“好!如此諸位隨我到教軍場,點兵,為薑將軍壯行!”
“喏!”
沈濟舟執著薑瓊的手走在前方,郭塗走在中間,張蹈逸走在最後。
張蹈逸一邊走,一邊心中冷笑。
麒尾巢地形狹窄,若是輕兵,機動性足夠,依據山勢,敵疲我擾,敵退我進,可使敵人不堪其擾,疲於奔命。
可是薑瓊這塊貨,要帶五千人去!
這麼多人,那麒尾巢不得炸了!這是填山去還是駐守去。
無奈自己的主公沈濟舟竟然還答應了
張蹈逸原本還想說些什麼,可是方才他就已經觸怒了沈濟舟,此時再言,那許宥之下場如何?自己可不觸這個眉頭!
罷了!罷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
張蹈逸暗自歎息,已然覺著有些心灰意冷了。
他緩緩抬頭,驀地看見前麵郭塗正搖頭晃腦的走著,溜須拍馬的話說的沈濟舟哈哈大笑。
張蹈逸心中驀地騰起一片殺意。
此等佞臣!如有機會,吾必殺之!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