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嶺客棧。
蘇淩用極為蹩腳的握筆姿勢,費了老大時辰,鬼畫符般地寫好了那信箋,這才將它遞給伯寧。
伯寧神色鄭重,將信箋用亮黃色包袱包好,帶在身上。
蘇淩還是有些不太放心道:“伯寧大人不能出意外吧?”
伯寧淡笑道:“蘇長史放心,斷無可能!這信在,伯寧在,這信失,伯寧亡!”
蘇淩忙一擺手道:“這是做什麼伯寧大人嚴重了!”
兩人這才又笑了起來。
笑罷,伯寧的臉色又恢複了陰鷙神情,詢問道:“蘇長史可還有其他的事情麼?若是沒有,伯寧以為我早日動身,最為穩妥。”
蘇淩看了看窗外,卻見天已近晌午,想了想方道:“大事沒有,隻是我趙師兄,還有我那好友林不浪夫婦下一步的落腳事情,我還沒有同他們商議,伯寧大人現在回去,也無法跟丞相說清楚我意,伯寧大人和暗影司的諸位弟兄先在周遭等上一等,等今夜時分,我這些事確定下來,告知你,你們再上路也不遲。”
伯寧想了想,隨即一拱手道:“如此,便聽從蘇長史的吩咐!我這就先去了,今晚定更時分,客棧再見!”
蘇淩跟伯寧這才拱手告彆。
待伯寧走了,蘇淩並未急著去尋眾人,而是坐在長椅之上,想著什麼。
他其實在想,林不浪和溫芳華跟自己回舊漳這件事,或許還容易些,畢竟林不浪是願意跟自己在一處的。
穆顏卿應該要回荊南,也不知道下次見麵是什麼時候了。
他心中感慨一番。又想到自己這位趙風雨師兄,乃是無上宗師,那是何等人物,要是讓他跟著自己去舊漳,談何容易。
況且蘇淩也看得出來,那趙風雨似乎對伯寧頗有敵意,跟自己回舊漳,就意味著要投效蕭元徹。
依照趙風雨的秉性,能說動他跟自己一起去見蕭元徹麼?
蘇淩覺得自己的腦袋都大了三圈。
他正想間,忽聽門前腳步聲。
他抬頭看去,正見一壯黑漢低頭走了進來。
卻是吳率教。
蘇淩對這黑大漢心中莫名的親切。更私號癡虎予他。當然,這綽號也是仿了前人,這個大晉,亦有一個叫做許驚虎的,雖然名字之中有虎,身形亦像,但蘇淩覺得那個人不配有這般綽號。
反倒是這吳率教,頗有此風。
他總拿此人跟黃奎甲作類比。得出的結論是,身軀強壯,說話行事跟黃奎甲無異,但卻比黃奎甲心思縝密得多。
當是大智若愚之人。
見他進來,蘇淩遂笑道:“率教大哥,怎麼一個人回來了,我師兄呢?”
卻見那吳率教卻未答話,低頭幾步走到蘇淩近前。
“噗通——”一聲,雙膝跪倒在蘇淩近前,甕聲甕氣道:“吳率教,請公子收留俺!”
蘇淩一激靈,忙向旁邊一閃,急道:“率教大哥,你這是做什麼,跪我作甚,快快起來!”
那吳率教卻仍舊跪在那裡,隻一句話道:“吳率教,請公子收留俺!”
蘇淩就差跟他一起跪著了,急得渾身直冒白毛汗,心中暗道,這大爹唱的哪一出啊,跪著跟我說話,我哪裡受得了啊。
他隻得連連擺手道:“率教大哥,有什麼話咱們起來再說,你這一跪,跪得我有點七上八下的”
“俺不管!公子不要俺了,俺隻能求公子您收留俺了!”吳率教一甩腦袋道。
我這老吳又犯虎勁,什麼公子不要他了,他又求公子收留。
蘇淩聽了個糊了八塗的,隻得苦笑道:“率教大哥,你被跪了行不,咱倆都坐著,你把話說清楚啊”
吳率教卻是仍執拗道:“公子先答應收留俺,俺才能起來!”
蘇淩無奈,隻得點頭道:“好好好!我答應你,大哥你起來吧”
吳率教這才站了起來。蘇淩將他拉在身邊坐了,這才問道:“率教大哥,到底出什麼事了我師兄呢?”
“公子公子他走了!回離憂山去了!”吳率教說完,一時又悲從中來,牛眼中滿是淚水。
“什麼”
蘇淩騰身站起,眼神也有些恍惚,半晌無言。
良久,他方又緩緩地坐了下去,低聲問道:“幾時走的?”
吳率教忍著淚道:“約莫有半個時辰了”
說著,這黑大漢似乎想起了什麼,在懷裡摩挲一陣,掏出一封信,遞到蘇淩近前道:“這是公子臨走前,不知何時塞到我身上的信,當是給公子您的”
蘇淩忙接過這信,展開來,細細看去。
“師弟如唔:弟觀此信之時,兄已投離山多時也!弟莫要以吾為念,心中掛懷,如此兄亦心安矣!今次兄下離山,一者為報仇,二者為照拂吾之師侄七檀,三者更為弟而來。如今三事成二而失一也!仇得大報,兄甚慰也;弟的相見,天縱大才,兄甚喜也;唯一憾事,七檀命隕渤海,每每思之,兄甚愧也!痛也!
然,生死有命,天不可逆!此非人力所能及也!天地陰陽,月虧月盈,方為天道始然。吾雖不甘,亦無奈也。然吾之處事,可為而為之,不可為而不為。若多思量,徒添慨傷,去休!去休!
今吾雖彆弟而去,然遺率教與弟,以期其能為弟之臂助,更期弟與之同心,共戮沈濟舟於厚土,以彰天日昭昭!兄在離山翹首相盼!
率教此人,忠直剛毅,悍勇之才也,更兼粗中有細,大智若愚,惟盼弟信之、任之、惜之,若如此,率教必肝腦塗地,報弟之萬一也!
天下熙熙,生靈攘攘,兄在離山,弟在紅塵,紅塵之處,苦多樂少,望弟寬心以待,自娛當世,善汝身,修汝心,方有大成也!如此,弟所成功業之時,便是與兄相見之日也!切切!”
一紙讀完,滿眼皆淚。
“師兄”
蘇淩低低喚了一聲,緩緩起身,走到門前,眼望天空與蒼山相接之處,躬身拜了三拜。
身後,吳率教的聲音傳來道:“您以後就是俺的公子俺以後上刀山下火海,都追隨公子!”
蘇淩這才轉身,望著眼前這血軀大漢,滿眼熱淚。
他走過來,拍了拍吳率教的肩膀,一臉誠摯道:“率教大哥,我師兄如何對你,蘇淩必百倍千倍以待!若蘇某做不到,人神共憤!”
“公子!言重了!”
兩人的手緊緊相握,滿眼滿心皆是摯誠。
便在此時,門前又有女娘的話音傳來道:“你們兩個,一會兒公子,一會兒大哥的,兩個大男人說的話,都不嫌肉麻麼?”
蘇淩和吳率教這才回頭看去,卻見門前穆顏卿正牽著秦羽的手,朝他們走來。
穆顏卿滿臉嬌笑,火紅紗衣,裙角柔光蕩漾,美攝心魄。
蘇淩這才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
他還未開口,秦羽卻撒了手,一蹦一跳地來到吳率教近前,一邊拍手,一邊笑道:“這可好,公子有我這個親衛,如今又收了你這個黑大漢,不過以後我可是你的頭兒!你雖然厲害,但我可是先於你跟了公子的,你以後可要聽我的話哦!”
吳率教一窘,他嘴笨,真就找不出反駁秦羽的地方。
蘇淩哈哈大笑,撫了撫秦羽的小腦瓜道:“小羽啊,你既然先跟著我,以後可不能欺負你這個率教老哥哥,知道麼!”
秦羽點點頭道:“隻要他時時刻刻跟從公子,我保證不欺負他!”
一句話,蘇淩和穆顏卿皆大笑起來。
吳率教見是穆顏卿來了,又知道她與蘇淩的關係,這時前來,定有事情要說,這才拱手道:“公子,俺去外麵守著,有事喚俺便是!”
蘇淩點了點頭。
待吳率教走後,穆顏卿這才一臉替蘇淩高興的神色道:“小淫賊,你這是交了狗屎運了,得了這麼一個好幫手,以後啊,怕是用不著我了!”
蘇淩一窘,瞥了穆顏卿一眼,又指了指一旁的秦羽低聲道:“穆姐姐當著小孩子的麵,彆一口一個小淫賊地叫教壞了小朋友總歸不怎麼好”
穆顏卿哈哈大笑道:“你以為秦羽什麼都不懂,跟你一樣是個木頭疙瘩啊方才秦羽還求著我,給他說個紅芍影中漂亮姐姐做媳婦呢”
蘇淩聞言,更是滿頭黑線。
穆顏卿卻是格格笑了彎了腰。
“蘇淩我要走了”
穆顏卿的神色,驀地變了,說完此話,美目之中滿是不舍。
蘇淩心中一沉,緩緩低頭道:“趙師兄剛走穆姐姐也要走了麼?”
穆顏卿眼中不舍的神情更甚,緩緩低下螓首。
可當她再抬頭之時,卻是對蘇淩魅笑道:“那我不走,你娶了我啊?要不你怎麼向你家丞相介紹我呢?紅芍影的總影主?”
“我”蘇淩頓時語塞,滿麵通紅。
穆顏卿見他窘相,這才抿嘴一笑道:“罷了,我也不逗你,渤海的事情,已然處理的差不多了,你也安全了,更有暗影司伯寧在側,我留在這裡,說不定會給你惹麻煩所以,我也該走了!”
秦羽聞言,滿是不舍,抬起頭看著穆顏卿小聲哀求道:“阿姐,你不是答應過小羽,要送小羽到舊漳,再走的麼?”
穆顏卿俯下身子,用蔥指在他小臉上掐了一下,柔柔笑道:“實在對不起了小羽之前伯寧未至,現下阿姐卻是做不到了!”
秦羽聞言,用力的不使自己眼中的淚掉下來,抬頭看著穆顏卿道:“阿姐,那以後小羽想你了怎麼辦?”
穆顏卿聞言,這才又捏了捏秦羽的小臉,抬頭瞥了一眼蘇淩,嗔笑道:“看看,這麼小的人都比某些大人有良心,某些人啊,無論如何幫他,都從不說想人家的”
蘇淩又是一窘,隻得撓頭無語。
“小羽若是想阿姐了,便告訴你家公子,讓他帶你去江南,阿姐帶你們去看紅芍花!”穆顏卿朝著秦羽柔聲道。
“那阿姐說話算數哦,小羽可記下了!拉鉤!”
一大一小,兩根手指勾在一處。
蘇淩這才道:“穆姐姐非要這麼快走麼?什麼都未準備啊你一人,我”
蘇淩頓了頓,這才道:“我擔心你”
穆顏卿聞言,眼中情愫閃動,癡癡道:“這許多年,江湖風浪,我一人慣了,也不是沒事嘛?不過,總有個擔心我的人,卻是挺不錯的”
“好了,如此,渤海這一趟,穆顏卿值得!走啦!”
卻見穆顏卿說完這句,紅影輕動,已然出了房門,來到院中,翻身上馬。
揚鞭催馬,紅衣如風,朝著南方小路,疾馳而去。
“穆姐姐你師姐你不管了?”
蘇淩在後麵急聲喊道。
“她如今有心上人了,你儂我儂的,我哪裡管得了隨她去吧!”
穆顏卿的話音自風中飄來。
紅衣如火,漸行漸遠,終究不見。
蘇淩心中百般不舍,低頭看向秦羽,卻見小小的秦羽,雙拳緊握,雙眼皆淚。
蘇淩心中默默念道。
“山長水闊,穆顏卿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