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嶺客棧。
蘇淩走進來的時候,已然發覺了那院中正坐著的白衣少年小公子正是多日未見的蕭倉舒,他也注意到了旁邊竟是一個氣質清雅的女娘。
他的心猛然一動,已然猜出了八九分。
兩人擁抱了一陣,大家也都顯得十分開心。沒有什麼事情比劫後餘生,故人團聚更讓人開心的。皆哈哈笑了起來。
蘇淩一把拉了蕭倉舒道:“倉舒,來,我向你介紹介紹!。。。。。。”
說著,他拉了倉舒,來到趙風雨身邊。
未曾想倉舒嗬嗬一笑,朗聲道:“蘇哥哥,大家我都認識,這位是趙風雨趙大哥,那位是吳率教,吳大哥!”
看他的言語動作,似乎並不是第一次見麵,甚至蘇淩感覺倉舒對他們比自己都熟悉。
蘇淩一愣,有些不解道:“倉舒,你怎麼會認識趙大哥他們的。。。。。。還有你不是在客棧中,為什麼會消失,又怎麼會回到棠嶺客棧來的呢?”
倉舒聞言,哈哈一笑道:“這個當然是有原因的,怎麼賀督領沒有告訴蘇哥哥麼?”
說著,他笑著環視了一圈進來的人,似乎在尋找著賀長驚的身影,可是他環顧了一周,卻未看到賀長驚的身影。
似乎缺少的人不止賀長驚一個人。
似乎還有。。。。。。。
蕭倉舒何等聰明,刹那間便意識到了其中的內情,神情變得有些凝重,低聲問道:“蘇哥哥,賀長驚,賀督領呢。。。。。。還有。。。。。。”
蘇淩、趙風雨等人的笑容漸漸地凝固下來,然後緩緩地消失。
每個人都低下頭來,不知道該怎麼說起。
蘇淩神情悲傷,輕輕歎了口氣,開口道:“此事說來。。。。。。”
便在這時,一陣有些慌亂的腳步聲自遠而近,打斷了蘇淩的話音。
蘇淩和眾人皆抬頭看去,卻見不知何時,那原本坐在院中縫補衣衫的女娘,竟然出去了,似乎是找了一圈什麼,並未找到,這才又回到了院中。
隻是,她出去的時候滿心歡喜,臉上滿是充滿希望的歡喜笑容,可是等她回來的時候,卻一臉的淒然,滿臉皆是破碎的哀傷。
甚至她走路都有些沒有力氣,渾身都在緩緩的顫抖。
好像有一種隻有她自己才能體會卻無法向任何人言說的悲傷,甚至是慌張,除了這些,她甚至還有一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希冀。
或許,他好好的。
他隻是有了其他的事情,他被牽絆了,所以,還沒有回來。
可是這些話,衷腸向誰訴說呢?
其實她心裡覺著,他八九不離十是回不來了,隻是,她自己不願相信,也不能相信罷了。
所以,她就這樣滿心希冀地從院中走出門去尋他,卻在未見到他的身影後,失魂落魄的回來。
蘇淩看著這女娘的神情,刹那間已經知曉了她究竟是誰了。
蘇淩看向身旁的穆顏卿,卻見穆顏卿也是一臉淒哀。
她也許共情了,她應該是在想,若是她自己,沒有等到蘇淩回來,她又將如何。
驀的,蘇淩感覺到了身邊蕭倉舒的呼吸變得異常急促起來。
其實,蕭倉舒在環視了一周之後,已經發現少了幾個人的事實。
他心中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你姐姐生性剛烈,與我伉儷情深,若我有什麼不測,回不來了,倉舒啊,我有一事拜托。。。。。。好生照顧你姐姐,她身世可憐,這世間再無依靠,所以。。。。。。一定莫要她傷心。。。。。。勸她莫做傻事才是。。。。。。”
蕭倉舒的耳邊響起那個黑衣少年臨走之時,對自己單獨說的那番話。
他亦記得自己向他許下了承諾,他才再無牽掛,策馬去了。。。。。。
可是如今。。。。。。
蕭倉舒緩緩地站起身來,朝著這失魂落魄的女娘麵前走去,走了半途,他輕輕地喚道:“姐姐。。。。。。櫻娘姐姐。。。。。。你聽我說。。。。。。”
韓櫻娘——渤海先主韓甫留在世間最後的骨血。
卻見韓櫻娘原本暗淡的眼中,驀的閃過一道光,原本失魂落魄的神情中,竟似多了一些堅定。
“倉舒。。。。。。你不要說話。。。。。。我沒有問你。。。。。。”
韓櫻娘的聲音平靜,但卻給人一種極為強烈的壓迫感。
蕭倉舒還想說什麼,卻試了幾次,終究是沒有說出來。
但見韓櫻娘嬌弱的身軀緩緩地朝著趙風雨走去,一雙清澈的眼眸望著他,一直不曾移開。
趙風雨開始的時候,一直和她對視,直到後來,他覺得從韓櫻娘眸中傳來的清澈目光,不知為何,竟讓他感覺到一種難以對視的壓迫。
趙風雨不由的緩緩低下了頭去,不敢再跟她對視哪怕一眼。
韓櫻娘走到離著趙風雨不足一尺的地方,聲音清冷,一字一頓緩緩的問道:“趙風雨。。。。。。趙師叔。。。。。。你來告訴我。。。。。。七檀,李七檀。。。。。。他為何沒有一起回來?”
“我。。。。。。”趙風雨的頭低垂著。
他心中已然無限自責和心痛。
他記得自己當著韓櫻娘的麵,說會保證李七檀的安危的,讓韓櫻娘安心的在棠嶺客棧等候。。。。。。
可是,如今他回來了,而李七檀卻永遠都回不來了。。。。。。
趙風雨從李七檀死的那一刻,便陷入了自責當中。
他覺得是他沒有保護好李七檀,才讓他,還有賀長驚和杜書夷都付出了生命。
可是,又如何能夠真的怪他。
打仗這事,怎麼可能不死人。
生死天定,當為命數。
更何況,渤海一戰中,沒有趙風雨,大家此時怕一個都出不去。。。。。。
隻是,趙風雨這樣鐵骨錚錚的漢子,從來不會給自己的失敗找什麼借口,就算不是借口,他也不會推脫自己的責任。
麵對韓櫻娘平靜的發問,趙風雨不知該如何說出口,隻得將頭低得更低了。
“趙師叔,櫻娘相問。。。。。。李七檀何在?”
“趙師叔,櫻娘相問。。。。。。李七檀何在?”
“趙師叔,櫻娘相問。。。。。。李七檀何在?”
韓櫻娘一連問了三遍,聲音也一遍比一遍平靜緩慢。
可是,聽在趙風雨的耳中,卻是字字千鈞,如刀割肉。
直到韓櫻娘問到第三遍時,院中這許多人,皆鴉雀無聲,一臉悲傷的神情,低下了頭去。
終於,蘇淩還是有些忍不住了,胸口起伏不定,忽地昂起頭來,望著眼前的韓櫻娘,一字一頓沉聲道:“你是。。。。。韓櫻娘吧。。。。。。。他們說不出口,蘇某告訴你。。。。。。李七檀。。。。。。不僅是他,還有賀長驚和杜書夷,皆死在了渤海城下!他們都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韓櫻娘身體劇震,站在原地,半晌無言,不動,不說,不哭,不笑。
“姐姐。。。。。。”倉舒擔心韓櫻娘悲傷過度,想要過來扶她。
隻是,他方向前邁了一步,韓櫻娘平緩而堅決的聲音傳來。
“不用。。。。。。”
“櫻娘啊。。。。。。這件事趙某也無能為力,是趙某對不住你。。。。。。”
趙風雨緩緩出言道。
可是,韓櫻娘並不答話,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向趙風雨一眼。
她仍舊站在那裡,不動、不說、不哭、不笑。
蘇淩接過話道:“是我蘇淩失策,中了審正南的計了,若不然。。。。。。韓櫻娘,你若有恨有氣,便來找蘇淩。。。。。。無論你做什麼,蘇淩絕無怨言!”
可是,韓櫻娘並不答話,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向蘇淩一眼。
她仍舊站在那裡,不動、不說、不哭、不笑。
眾人也都無聲地靜默在那裡,氣氛悲傷而壓抑。
“韓家妹妹。。。。。。人死不能複生。。。。。。同為女子。。。。。。我明白你的心情。。。。。。”
穆顏卿出言,想要安慰她幾句話。
“不!你不明白!穆顏卿,你一點都不明白!”
韓櫻娘忽地抬起頭來,眼中沒有了一絲光芒,也未曾掉下一點一滴的眼淚。
她秀美的臉上滿是破碎的憂傷,望著穆顏卿一字一頓道:“死的不是你的蘇淩。。。。。。死的是我的李七檀。。。。。。一直與我相依為命的七檀哥哥。。。。。。你如何能夠明白!”
“我。。。。。。”穆顏卿一怔,緩緩地低下頭來,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是啊,若此刻自己是她,沒有回來的是蘇淩,自己又將如何呢?
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去勸她。
蘇淩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了。
“好啊。。。。。。好。。。。。你。。。。。你,還有你們。。。。。。都平安回來了。。。。。。真的很好呢。。。。。。”
韓櫻娘緩緩的抬起頭來,朝每個人都看了一眼,然後抬頭,眼望天空。
滿眼淚水,滿麵微笑。
昨夜大雨過後,今日,天空湛藍如洗,微風和暢。
如此的美景天氣下,這世間,大概隻有她形單影隻,煢煢一人了罷。
她緩緩的轉回身去,朝著方才自己坐的木凳那裡,一步一趨地蹣跚走去。
仿佛刹那間,她便蒼老白頭了一般,連走路都用儘了一生的力氣。
眾人不忍的眼中,韓櫻娘踉踉蹌蹌的走到那木凳前,破碎的眼神在木凳周遭看了幾下,一眼就看到木凳旁的竹籃之中,躺在那裡的水藍色的長衫。
她為他剛縫補好的長衫,細密針腳走線,無不透著她的精心。
“衣衫還在。。。。。。人卻再也用不到了啊。。。。。。嗬嗬。。。。。。”
她自言自語一番,又似淒涼的笑笑。
她低下頭去,將那件長衫托在手裡,深深地埋在自己的懷抱之中,然後緩緩地閉上雙眸。
似乎隻有這樣,她才可以感受到這長衫上,這世間,李七檀留下來,留給她的唯一的,還未曾消失的氣息。
許久,她緩緩的睜開眼睛,小心翼翼地用蔥指在這件衣衫上細細地摩挲起來,就如捧著那個男子英俊而棱角分明的臉龐一般。
“七檀哥哥啊。。。。。。衣衫,櫻娘已經給你縫補好了。。。。。。以後就把它穿在外麵。。。。。。不要再在外麵罩什麼就衣衫了。。。。。。穿壞了,櫻娘再給你買。。。。。。”
“七檀哥哥啊。。。。。。櫻娘還等著你大仇的報。。。。。。回來娶櫻娘呢。。。。。。。”
“七檀哥哥啊。。。。。。你這次走的時候。。。。。。都沒來得及抱我。。。。。。”
“七檀哥哥啊。。。。。。你現在冷麼?你現在疼麼?你現在孤單麼?”
聲音喃喃,如泣如訴。
聞著黯然,淚斷肝腸。
“七檀哥哥。。。。。。。”
“七檀哥哥。。。。。。”
“七檀哥哥。。。。。。”
直到最後,韓櫻娘隻是不停地呼喚著李七檀的名字,溫柔、深情、憂傷、堅定。
一遍一遍地呼喚,每一遍都錐心刻骨。
直到最後,她喚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小到幾乎微不可聞。
蘇淩實在壓抑的難受,想要說些什麼。
穆顏卿驀的握住他的手,神情淒然,低聲道:“蘇淩啊,不要試圖安慰她了,這個時候,咱們說什麼都沒有用的。。。。。。由她去吧。。。。。。等過些時辰,或許她便好一些了。。。。。。”
蘇淩聞言,這才沉沉地點了點頭。
又過了一會兒,那韓櫻娘緩緩地抬起頭來,似不舍地看了懷中的長衫,似乎做了什麼決定,眸中的神色竟似越發的堅決起來。
“呼——”
下一刻,韓櫻娘將抱在懷中的長衫使勁地向半空中一抖。
那件長衫刹那之間展開,蕩漾在半空之中。
陽光如線,從那長衫中穿過,將那水藍色照得若流水一般流動。
陽光暖煦,卻抹不去韓櫻娘臉上的淒冷。
“既然你回不來了。。。。。。這長衫。。。。。。還留著做什麼呢?”
她緩緩地說著,好似自言自語。
下一刻,蕭倉舒已然明白了韓櫻娘要做什麼,不由地大聲急呼道:“不!不要啊!櫻娘姐姐。。。。。。總是要留個念想才好啊!”
他說著,便想要過去阻攔韓櫻娘。
可是已然來不及了。
一道銳利的鋒芒,在陽光的反射中,堅決而義無反顧地自那衣衫的領部向上,一劃到頭。
那是韓櫻娘手中不知何時拿起的剪刀,將這件屬於李七檀的長衫,從頭到腳,一劃之下,分割成了兩半。
“嗬嗬。。。。。。。”淒厲的笑聲飄蕩在半空中,如泣如刀。
韓櫻娘抬頭望著從半空緩緩下落殘破衣衫,滿目淒絕,徹骨傷痛。
待那碎為兩半的衣衫落在地上,她方緩緩回頭,看向不遠處的趙風雨和蘇淩眾人。
淒絕哀婉的臉上,滿是破碎的悲傷和慟痛。
“趙師叔。。。。。。蘇淩。。。。。。謝謝你們。。。。。我知道,李七檀的死,是天命。。。。。。你們儘力了。。。。。。”
韓櫻娘幽幽的出言說著。
“你。。。。。。還是節哀,保重身體啊。。。。。。韓姑娘。。。。。。”蘇淩想說些什麼,到最後,隻說了這麼幾句話。
韓櫻娘淒然一笑,看了一眼蘇淩,又看了一眼穆顏卿,幽幽道:“蘇公子和這位姑娘。。。。。。是心心相印的一對兒吧。。。。。。你們看向彼此眼神中的情誼,真就叫櫻娘羨慕啊。。。。。。希望你們能此生不負。。。。。。”
蘇淩和穆顏卿一怔,皆朝對方望去,滿眼情深。
“至於。。。。。。櫻娘麼。。。。。。十幾年寄人籬下。。。。。。。十幾年小心翼翼。。。。。。我也累了。。。。。。那就去,找我的七檀哥哥吧。。。。。。”
話音方落,所有人的眼中,那韓櫻娘的嬌軀猛然一顫,嘴角溢出一道殷紅的鮮血出來。
穆顏卿畢竟是女子,隻覺得她說的話,聽起來不同尋常,忽的,她大驚失色,第一個反應過來,這韓櫻娘到底要做些什麼。
她不顧一切的大喊道:“蘇淩!,趙大哥!快阻止她!快!”
說著,穆顏卿身化一道轟影,直衝向韓櫻娘。
可是,已然來不及了。
韓櫻娘身體一軟,整個人已然朝地上撲倒而去。
若不是穆顏卿反應快,怕是韓櫻娘整個人都倒在了塵埃中。
穆顏卿一把將她抱在懷裡,不經意間,她的手觸到了韓櫻娘的腰部。
觸手隻見,滿手是血。
鮮血已然染紅了韓櫻娘的整個身體和衣衫。
她的身旁,方才那剪斷李七檀長衫的剪刀上,也是觸目驚心的全然是鮮血。
穆顏卿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淚如雨下,將韓櫻娘緊緊的抱住,哭喊道:“韓櫻娘,小妹,你怎麼這麼傻啊!為什麼,為什麼啊!”
“你。。。。。。不懂得。。。。。。穆姐姐。。。。。。櫻娘希望你永遠都不懂這是如何的心痛。。。。。。”
事出突然,當所有人圍攏過來的時候,韓櫻娘已經倒在了穆顏卿的懷中,穆顏卿抱著她哭成了淚人。
蘇淩和趙風雨皆是一跺腳,抬頭望向天空,努力不使自己掉下淚來。
“姐姐,姐姐你騙我!你說過你要跟倉舒回京都的,你還要跟倉舒住在一處,姐姐你說過,你會陪著倉舒的!姐姐。。。。。。”
蕭倉舒淚如斷線的珠子,朝著韓櫻娘哭喊著。
“小弟。。。。。。姐姐做不到了。。。。。。我這一生啊,苦多樂少,可是老天卻還把唯一讓我快樂的人奪走了。。。。。。活著,那麼苦。。。。。。那死了,就不苦了罷。。。。。。”韓櫻娘喃喃的說著,用她身體裡最後的力量。
“姐姐。。。。。。倉舒不要你死!不要你死啊!”
蕭倉舒本就是至情至性之人,這幾日相處,蕭倉舒早就把這個從小便成了孤兒的韓櫻娘當做自己的親姐姐來看到了。
如今,他心中的痛,幾乎抵得過蕭明舒死訊傳來的那次。
“弟弟。。。。。。你跟我不一樣。。。。。。答應姐姐。。。。。。好好活著。。。。。。一定。。。。。。好好的。。。。。。”
韓櫻娘再也沒有了聲息,那渤海韓氏最後的骨血,終於在此時此刻——香消玉殞。
“櫻娘。。。。。。姐姐!。。。。。。。”
棠嶺山中,不知何時起了西南風,風聲嗚咽,草木低垂。吹進所有人冰冷的心房。
那風中,仿佛有兩個身影,滿是深情,相擁入懷。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