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蛇幽穀。
距那場風波已然過了十幾日,飛蛇幽穀早已恢複了往日的安寧。
隻是張神農畢竟上了歲數,經這一折騰,倒是病倒了,張芷月和蘇淩衣不解帶,寸步不離的照看,總算是病體好了許多。然而,張神農經此一事,早已心灰意冷,自願讓出了神農堂首席的位置,打算就此終身隱居在飛蛇穀中,再也不出世了。
蘇淩和張芷月知道張神農心中不快,蘇淩便將他那一世的笑話編成這一世的語言不時講給張神農,好開解開解他,張芷月也總是吹笛跳舞,讓阿爺心中高興一點。
杜恒每日山中打些野味,四個人圍坐一起吃喝,倒也平靜愜意。
這一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四人圍坐院中,賞月吃喝,鬨了一晚上,張芷月和杜恒先去睡了,蘇淩見張神農興致不減,便留下來陪他。
張神農一手端著酒碗,眼睛望著天上如玉盤的圓月,眼中忽的迷離忽的憂傷忽的閃動著光芒。蘇淩知道他心中有事,替他斟了一碗酒道:“阿爺可是心中有未明之事,不如說給小子聽聽。”
張神農似有猶豫,卻還是歎口氣這才道:“蘇淩,阿月爹娘的事,阿月已經告訴你了吧!”
蘇淩點了點頭,張神農眼現淒涼,半晌方道:“想我張氏一門,雖然不是什麼高門望族,卻也可以稱得上杏壇妙手,隻是,這醫術再高,又有何用,前有阿月爹娘慘死四世三公自詡名門清流的沈濟舟刀下,後有老朽被小人算計,身陷郡府牢獄囹圄。想我張神農半生飄搖,所作所為,皆為天下病苦百姓,可是到頭來落得一個什麼結果呢?”
說罷,猛地喝了碗中酒,神色頗有些激憤道:“原以為世道大亂,乾坤倒懸,我憑身懷高超醫術,醫不了國,救這天下百姓便是大善,後來雖力不能及,但想著守護一郡百姓,也不負我滿腔熱血。到頭來,赤血炎涼,我如今隱退,遠離喧囂,空有一身醫術,卻要帶進棺材之中了啊!”
蘇淩頗為同情的點點頭,想了想有了主意,這才道:“阿爺,我曾說過,我家鄉有一隱世高人名浮沉子的,阿爺可還記得。”
張神農點了點頭。蘇淩道:“曾經,小子也有過如同阿爺這般心灰意冷之時,便尋了那浮沉子傾訴肺腑,浮沉子曾言,這千般萬般之錯,不在百姓,不在士農工商,這錯隻在亂世,這世道天下大亂,有點本事的,不思救民於水火,解圍困於倒懸,卻各存了私利欲望,爭戰不休,稱王稱霸,野心勃勃,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又有幾人將家國二字放於心中的?亂世的原罪,便是蒙了百姓良善之心,寒了赤子熱血。這天下,這世道病了,已然病入膏肓。”
張神農聞言歎道:“一語驚醒夢中人啊,到底是高人,浮沉子所言字字金石啊!”
蘇淩趁熱打鐵,繼續編道:“浮沉子告訴我,先古時期,曾有一大賢,原本也是杏林高手,一如阿爺這般想要憑醫術救這亂世於水火,奔走於百姓之間,然而到頭來,竟也落得一個熱血涼薄,寸步難行。這大賢倒是看透了這世間,這天下百姓都病了,還病得不輕,僅僅治愈他們的身體病痛,遠遠不夠,他們的病在於其心、其神、其魂!因而,他終於棄了那醫術,著書立傳,以先賢之思想,教化世人。先古那個時期,世道風氣在他的身先士卒影響下,熱血男兒、普勞大眾方如夢方醒,在先古建立不朽盛世啊!”
張神農聞言,眼中流露出向往神色,感歎道:“不知這先賢可是那浮沉子麼?”
蘇淩搖頭道:“那是先古時代,我等對那個時代知之甚少,浮沉子曾說過,這先賢大名姓周,名魯,字樹人也!”
蘇淩滿口胡謅,心中默念還望這位先賢莫怪,要怪就怪那為浮沉子去,自己不過想寬慰張神農的心而已,跟自己可沒半點關係。
張神農滿是感慨的點點頭道:“蘇淩,你可有誌向麼?不知想不想要學醫啊?”
蘇淩點點頭,忙道:“我自然是想學醫,隻是小子不知道有沒有那個天賦啊。”
張神農哈哈大笑道:“蛇銜草、銀環蛇、六味地黃丸你都知道,還說你沒有天份?離憂山軒轅閣下弟子,何故如此自謙呢?”
蘇淩老臉一紅,總不能說他有度娘,隻得道:“那也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小子對這醫術雖不能說不懂,但真的如尋常人差不了多少。”
張神農笑道:“我已然老了,經這許多事,已下定決心,決計不再踏出這飛蛇穀半步了,我有意將我滿身醫術傳給你,你將來繼承我的衣缽,怎樣?再者你對阿月的心我也是知道的,到時候你跟阿月便在這南漳郡中救濟百姓,也可富足度日,你看如何?”
蘇淩先是一怔,眼中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難色,鄭重道:“阿爺您傳我醫術,是抬舉我,我心中自然是歡喜的不得了,隻是”
張神農一捋胡須道:“隻是?隻是什麼?”
蘇淩鄭重道:“阿爺的醫術我可以學,但是卻不想成為謀生的手段,小子方才說過,隻救一人,如何能救天下?這醫術學了,我想著定有救人的時候,隻是小子如今雖然微末,但是小子還是想去這天下闖一闖的。”
張神農並不意外,淡淡笑道:“那阿月怎麼辦?你若想去這天下走一遭,阿月怎麼安置?你若是不娶阿月,卻讓她如何自處?你也知道阿月是認定了你的!”
蘇淩臉色一暗,半晌方道:“這個小子也還未想出萬全之策,但是給小子一些時間,小子或可能想出來法子,隻是,眼下有一要緊事,我想這才是阿爺應該去做的。”
張神農歎息了一聲道:“也罷,隻是希望你小子莫要負了阿月啊,你說一說,什麼要緊事啊?”
蘇淩道:“著書!”
“著書?”張神農有些吃驚,疑惑道:“老朽不過一介杏林,又不是大儒,雖然中過舉人,但也不會寫什麼好的文章,怎麼要著書呢?”
蘇淩忙道:“倒不是讓阿爺寫些文章,而是小子想到,阿爺也感歎您一身醫術無人繼承,恐失傳了,所以想傳給我,隻是,小子在這一途到底如何,還未可知,所以小子有一個大膽的想法,不如阿爺在這穀中著書,寫一部醫書出來,這醫書上可寫世間所有藥材所用之妙法,亦可寫世間傷寒雜病如何救治之法,人有壽限,書可傳千秋萬代,這也是救世之法啊!”
張神農靜靜的聽著,眼神逐漸熱切起來。
蘇淩又道:“阿爺,您授我醫術,也需時日,小子有天份最少三個月,若不成器,也要一年半載,才能初窺門徑,不如白天您教我,晚上由小子從旁協助,專著醫書,豈不兩全其美。這些日子說不定我也能想出娶阿月和闖天下兩者兼顧的法子啊!”
張神農心中已然驚濤駭浪,忽的站起身來,鼓掌大笑道:“大善!大善!蘇淩,若此醫書能成,卻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啊!咱們說乾就乾!”
說著,竟來了萬種精氣神,頗有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架勢,幾步走進屋中,取了紙筆,在院中石桌上鋪了,朗聲道:“蘇淩,掌燈!”
“好嘞!”蘇淩再不耽擱,取了蠟燈,將石桌方圓照亮。
一老一少,在燭光下的身影,驀地高大起來。
“可這醫書的名字叫什麼好呢?”張神農一時之間,猶豫不決。
蘇淩稍加思索道:“阿爺,您名神農,又寫的是天下傷寒雜病,不如就叫”
“《神農傷寒雜病論》!”
張神農和蘇淩哈哈大笑起來。
但見張神農略微思考,頃刻之間筆走龍蛇:“大晉南漳張神農曾遍曆山河江山,曆人間至親多雜病纏身,藥石無用,淒淒切切,摧人心肝,餘乃怪當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醫藥,精究方術,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其生。但競逐榮勢,企踵權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務,崇飾其末,忽棄其本,華其外而悴其內。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焉?卒然遭邪風之氣,嬰非常之疾,患及禍至,而方震栗;降誌屈節,欽望巫祝,告窮歸天,束手受敗。齎百年之壽命,持至貴之重器,委付凡醫,恣其所措。咄嗟嗚呼!
世間凡夫走卒,貧苦餓殍者眾矣!晉立國以來,傳至當今聖人安帝,世人因病患死亡者,十又七八。感往昔之淪喪,傷橫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訓,博采眾方,雖未能儘愈諸病,庶可以見病知源,儘餘綿薄之力,舔為功德”
多年以後,世間醫者多讀《神農傷寒雜病論》,皆感佩於心,泣涕當哭。
這本《神農傷寒雜病論》,成了醫者們神聖不可褻瀆的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