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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五十九章 公元1485年的尾聲,迪奧戈之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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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藍的天空萬裡無雲,晴朗的烈日燦爛揮灑,給南大西洋的海麵披上粼粼波光。大洋波濤浩渺,天際空曠無垠,萬裡不見人煙。

三艘葡萄牙王國的卡拉維爾帆船,就在沒有船隻的海麵上航行,擴展著已知世界的儘頭。它們在烈日與波光間,追逐著風的軌跡,尋找著縹緲的希望。非洲大陸的南方是如此遼闊與荒涼,似乎永遠沒有邊界。

探索船隊從剛果河口出發,一路向南,行過赤道的南方,經過下幾內亞的高原。此時,他們已航行四千多裡,來到納米比亞的沙漠。

成群的納米比亞海豹在海岸邊自由嬉戲,追逐著鮮美的魚群。本格拉海流就在這裡上升,形成“藍色荒漠”中罕見的富饒漁場。

豐饒的食物吸引來龐大的巨獸,巨大的藍鯨就在不遠處浮浮沉沉。它們在瀚海中自在遨遊,時而躍身擊浪,時而噴出水霧,然後發出震撼人心的鳴叫!

在這個時代,藍鯨,這些世界上最大的生靈,尚且沒有天敵。它們的歌聲遠遠傳來,悠然講述著數百萬年裡,這片大海的孤獨。

“萬能的上主啊!我真誠的向祂祈禱,請祂庇佑我們,免受海怪的吞噬!”

布魯諾敬畏地站在船頭,虔誠的向著天主禱告。在他身旁,是十幾名一同祈禱的水手。眾人遙望鯨歌傳來的方向,隱約可見龐大如山丘的身影,猶如神話裡深海的巨獸。

大航海時代方興未艾,古羅馬流傳的海洋神話依然盤踞在人們心頭。在歐洲人的傳統觀念裡,波浪的運動會導致動物合並,並形成可怕的混合巨獸。所以,海洋越是深邃遙遠,就越是隱藏著可怕的海怪,沉睡著毀滅一切的恐怖。

巨獸的鳴叫在祈禱後暫時停歇。水手們高聲讚美著上主,稍稍安定下來。布魯諾挽起袖子,靈活的爬上桅杆,站在十幾米高的瞭望台上,尋找南方大陸的邊際。在他的視線中,紅色的沙丘在南方大陸上不斷起伏,一直延伸到天際之外,讓人心生絕望。

“tenho saudades!仁慈的聖母啊!請給我神聖的啟示南方大陸的儘頭到底是否存在?我又能否返回故鄉,再見到我的妻子呢?”

布魯諾握著纜繩,站立在高高的瞭望台上。這是離上主更近的地方,他便再次虔誠祈禱。葡萄牙王室的旗幟在他的頭頂飄揚,曆經無數風雨與海浪,卻始終保持完整。

白色的海鷗從天空飛過,被從未見過的帆船吸引過來。它們好奇的上下盤旋,發出“歐、歐”的嘹亮鳴叫,偶爾還會啄一下桅杆上吊著的白骨。是的,在一個多月的熱帶航程後,白骨就是水手長迭戈留下的最後痕跡。

布魯諾祈禱完成,淡淡的看了白骨一眼,就敏捷地爬下桅杆。接著,他憂心忡忡的來到船長室門口,輕輕的敲了下門。

“讚美上主!尊敬的船長,貴族騎士布魯諾向您致意!”

許久之後,才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

“咳咳讚美上主請進。”

布魯諾輕聲的打開艙門,走入船長室中,迎麵就是一股化不開的血腥味。

迪奧戈睜著眼睛,麵容枯槁,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他躺在木板床上,伸著乾枯的雙臂,努力想要起身,卻完全使不上力氣,隻能艱難的仰頭望來。

布魯諾立刻關上艙門,快步的走到船長身旁。他小心地扶起船長,觸摸著寬大的船長袍下,越發枯瘦的身軀,隻感覺對方輕飄飄的。

“就像一張古埃及的莎草紙,上麵寫滿了死亡的符號。”

布魯諾垂下眼眸,心中哀歎。

在剛果河畔,防不勝防的伊蚊帶來可怕的瘧疾和登革熱。此時雖然遠離了魔鬼的土地,殘酷的熱帶疾病卻已深入船長的骨髓,日夜折磨著衰弱不堪的“雄獅”。寒症與熱症交替發作,咳血與嘔吐一同襲來;肌肉與骨骼劇烈酸痛,鼻齒與皮膚不斷出血

染病不過兩個多月,迪奧戈已然耗儘了所有的生機。再是雄壯的體魄,再是虔誠的信仰,再是鋼鐵的意誌,也無法抵抗自然的規律。此時,他不過是一個垂死的朝聖者,追尋著神聖的終點,卻過早聆聽到天主的召喚。

“怎麼樣?”

迪奧戈艱難的張開口,問出三個字。

布魯諾沉默的搖了搖頭。

“尊敬的船長,貴族學者馬丁今天測算了緯度。這裡已經是赤道以南,21-22度。我們從剛果河向南,航行了至少四千裡。而當我登上瞭望台,南方大陸的沙漠依然無窮無儘,絲毫看不到邊界”

迪奧戈默然不語,緩緩閉上了眼睛。過了好一會,他突然劇烈的咳嗽,口齒間流出止不住的鮮血。

看到這一幕,布魯諾驚惶的站起身,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笨拙的取出一塊棉布,擦拭著船長的嘴角,卻把血擦的到處都是。船長室中的血腥味越發濃鬱。

好一會後,迪奧戈的咳嗽才停歇下來。他艱難的喘著粗氣,肺部發出流水般的雜音。然後,布魯諾恐懼的發現,不知何時,兩行淡紅的鮮血正從船長的鼻子間流出,無聲的滴落在甲板上。

“船長!”

迪奧戈閉上眼睛,艱難地躺倒在床上。鼻血便又緩緩的回流,然後從他的嘴角滲出,根本無法止住。

船長室中彌漫著死亡的味道。好一會後,一個虛弱的聲音響起。

“布魯諾”

“船長,我在!”

“今天,是多少日?”

布魯諾怔了怔,仔細的在心中默算。好一會後,他才不確定的回答道。

“今天是12月27日?啊!聖誕節竟然剛剛過去,明天則是聖嬰殉道日。”

“嗯聖嬰殉道日。”

迪奧戈閉著眼睛,低低的應了一聲。船長室中便再次陷入沉默。

在這個時代,聖誕節繼承了古羅馬薩圖爾努斯節的傳統,更多的是作為慶典節日而存在。它在宗教上雖然重要,卻遠遠比不上基督戰勝死亡後的複活節。而12月28日則是傳說中,希律王屠殺伯利恒嬰兒的日子。嬰兒們為了基督而殉道,所以是一個不詳的日子。

時間在沉靜中流逝,迪奧戈似乎已經睡著。布魯諾正準備起身離開,卻聽到一聲微弱的低語。

“橄欖油。”

“什麼?”

“橄欖油。”

“船長!您”

布魯諾呆立在原地。他知曉這句話的含義,但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去準備通知喊上”

布魯諾的鼻子有些發酸。他默默低下頭,走出船長室。船長室外,太陽漸漸西垂,把天空染滿霞光。紅日沉淪,沒入深邃的大海;波濤升騰,恰似諸神的黃昏。

當夕陽儘沒,夜幕從天邊升起,無儘的黑暗就席卷而來,吞噬所有的光芒。一隻珍貴的蠟燭,靜靜的在船長室中點燃,照亮染紅的木床。

布魯諾眼中含淚,跪在床邊,手中握著一瓶橄欖油,身旁放著一本珍貴的手抄聖經。在他的身旁,則是兩名神情肅穆的貴族船長,佩羅·阿內斯、佩羅·達科斯塔。

迪奧戈平靜的躺在床上,臉上顯露出不正常的殷紅。他溫和的笑著,連話語也突然變得流暢。

“上主庇佑!貴族騎士佩羅·達科斯塔,我走之後,船隊就交給你了!”

“上主庇佑!尊敬的皇家騎士,迪奧戈·康船長,請您不要這樣說。神聖的主會降下神跡,治愈祂虔誠的聖徒”

中年貴族佩羅·達科斯塔雙手合攏,正要為迪奧戈祈禱。

“上主見證!老佩羅,掌管船隊後,你會繼續南下嗎?”

迪奧戈努力偏頭,注視著中年貴族。

“呃迪奧戈,船隊的水手已經不到一百,食物也緊缺,帆船上還有許多破損”

佩羅·達科斯塔神情局促。他稍稍低頭,不願直視垂死的船長。

“確實。”

迪奧戈緩緩頷首。他沒有再問,而是繼續囑托。

“上主見證!貴族騎士佩羅·阿內斯,請把我們的海圖抄錄一份,在回程的路上,交給我的老友,迪亞士爵士。”

“上主見證!必如您所願。”

另一名年輕貴族低頭致意。

“小佩羅,這是我的遺囑,還有我皇家騎士的印章。請把它帶給我的長子。”

迪奧戈艱難的伸出手,又取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布包,交給佩羅·阿內斯。

“以我家族的榮譽起誓!必如您所願。”

年輕貴族接過布包,鄭重起誓。迪奧戈點了點頭,看向跪地的布魯諾。

“貴族騎士布魯諾,旗艦就交給你了。”

“船長”

“上主見證!照顧好宮廷顧問馬丁,護送他平安的返回王國。這是我的遺命。”

“上主見證!遵從您的命令!”

布魯諾伏跪在甲板上,眼中默默垂淚,心中百味陳雜。

迪奧戈想了一會,又吩咐了些航海的事項。接著,他閉上眼睛,不再說話。無數的畫麵從他的眼前閃現,親切地拉著他,墜入寧靜的夢鄉。

眾人圍攏在一旁,耐心等待。

蠟燭慢慢變短,時間默默流逝。大洋的波濤晃動著吱呀的帆船,又仿佛嬰兒的搖籃。搖籃中的迪奧戈睜開了雙眼,臉上第一次露出爛漫的微笑,就像回到了純淨的孩童時代。

“我聽見上主的召喚。祂的光芒是如此的清晰,映照在我的眼前。聽,那聲音,是如此清晰”

看到這一幕,老佩羅趕緊伸出手指,蘸著橄欖油,在迪奧戈的額頭上,畫了一個十字。然後,他吟頌著拉丁語,做著臨終禱告。

“per ista sancta unctione, dulgeat tibi do quidquid deliquisti, an”

念完之後,他麵露悲戚,正要痛哭出聲,卻突然頓住。因為,迪奧戈的雙眼,依然還睜著。

迪奧戈無聲的眨了下眼睛,露出一個孩童般的調皮微笑。

“布魯諾,過子夜了嗎?”

“啊,過了!船長,今天就是聖嬰殉道日。”

布魯諾趕忙回應,卻久久沒有聽到船長的回複。他抬頭看去,迪奧戈已經閉上了眼睛,歪著頭,像孩童一樣睡著了。

“啊啊!迪奧戈,我的老友”

痛哭聲終於從船長室中傳出。接著,更多的哭聲彙入進來,在這遙遠的大海上,在這孤獨的海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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