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已經體會不到痛苦了，反正也就隻剩下了一個腦袋。用納米機械和光子單元構成的模擬神經係統早就被毀壞了。
更何況，現在在痛苦之前，首先是屈辱。在屈辱之前，卻是無窮的恐懼。
“我是一個科學家，您不能這樣對我。”他想要如此對虹薔薇公主控訴。
“我是一個科學家，我，我不想死了。”然而，這才是他此時的態度。
他不知道自己被撞了多久，反正以他現在的狀態，不但缺乏平衡感，便也同樣缺乏對時間的感知能力。等到周圍沒有再感覺到天旋地轉的時候，他才終於用近乎於哀嚎的口吻道：“我的女主人，小人現在隻是您卑微的奴仆。我真的，真的隻是希望能得到一點點您的寬恕。下，下一次，有什麼問題您直說啊，不用先動手的。”
“那你現在就要學會後悔了。我是個精神結構非常不穩定的壞女人。說不定有的時候就會拿戰利品來發泄了。“婭彌妲用看待耗材一眼的目光看著“將作”殘破不堪的腦袋：“如果您現在想要後悔，也是來得及的。”
對方沉吟了一下：“在下認為，在當了那麼長時間的研究者之後，我的路仿佛已經走到了終點。如果能扮演彆的角色，說不定能觸類旁通呢。”
他昂著還在跳動著不自然電弧的頭，傲然道：“能做您的玩具是在下一生的榮幸了。”
婭妮點了點頭，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博士，戲演過了。”
沒等到對方準備說什麼，英靈神機乾脆把“將作”的腦袋當成套馬索似的舞動了起來，生生在自己的頭上轉成了一個大圓圈。
明明是個機器人，居然還用電子音效模擬出了“歐拉歐拉歐拉”的聲音。
等到它甩完了之後，婭妮才笑道：“好了，我很滿意您的服務。不管那個艾瑞達老鬼是真的死了，還是又玩了什麼花活，都和您無關。”
將作快要哭出來了，雖然他現在已經沒有哭的功能了，但也隻是用虛弱卻急促的聲音道：“是的，是的，他畢竟是組織的領導者，很多事情，我們都隻知道一部分。我隻是個義體人，神秘學的東西了解得不多……不過，我倒是聽‘現在’女士提過，‘過去’老爺在靈魂領域方麵的造詣甚至超過了戰鬥。他也確實一直在改良身外身的概念。”
“身外身是神秘學的幻象，但克隆體卻是腳踏實地的科技。”婭妮道。
殘破的腦袋擠出了一張感動的表情：“我，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其實也真的思考過，靈魂和記憶是否能完全用數據模擬，‘過去公’也認真和我探討過這方麵的問題，但到了最後，卻還是覺得，我的道不是他想要選擇的道。歸根結底，他還是舍不得自己靈能者的身份啊！”
婭妮笑了：“義體人是沒有辦法覺醒靈能的，這是大眾所認知的鐵則。我也是靈能者，也理解那個艾瑞達老傭兵的心情。”
“是的……是鐵則。都說因為義體是機械，機械是製造出來的，違背了宇宙之靈賜予我的心靈自然之道。可是，女士，荊棘魔女的容器算什麼？算是自然培育的？那麼，旺達改良荊棘魔女的容器培育，製造出來的轉身算什麼？‘過去公’在這個基礎又進一步，製造出來的身外身又算是什麼？就算是用了什麼‘轉身體’，什麼‘身外身’這樣玄妙的神秘學名詞，也改變不了它們是培養皿裡造出來的克隆體嘛。”
“或許是因為你們的克隆體周期過長，成本過高，使用了大量零元素材料以及靈能陣列，所以繞過了某些規則吧。”婭妮笑道。
蛇首在感動之餘，甚至有了幾分遇到了知己的雀躍感：“小人也想往這個方向研究的，但卻需要靈能高手的幫助。可是，組織庇護我，資助我研究，是需要更先進的機械人，以及更兼容的義體器官和義體人士兵。客戶說，沒人認同我的理念……”
“確實，我聽出了一位純粹的研究者的意難平。”婭妮把玩一下左手上的戒指。
將作馬上明白，這位虹薔薇家的公主是不耐煩了。當然，能看得懂這種微表情的，也一定不是什麼純粹的研究者就是了。
他鄭重其事地道：“尊敬的女士，我隻是覺得，若組織的領導層中誰真的有自我犧牲的精神，那便一定是‘過去公’本人了。可是，他雖然勇烈，卻並沒有什麼自毀傾向，且還野心勃勃。某種意義上，他對生命的執念其實是比我重的。”
婭妮道：“你現在才總算是說了一點能聽得過去的實話。那麼，開門吧。博士，希望您始終能記住現在的心情。”
這時候，英靈神機鬆開了手，任由“將作”的腦袋吊在了地上。不過，這殘破的仿佛機械垃圾的人頭在地上滾了兩圈之後，半拉還有點人形的臉上頓時在淒涼中透出了幾分雀躍，他分明地道：“如您所願。”
這個腦袋便拖著斷裂的脖子下端垂出來的金屬脊管，慢慢地浮了起來。
隻剩下一個腦袋了，居然還裝了能用反重力組件，但從整體工學來說，算得上是藝術了婭妮目送著對方的表情，眼中閃過了欣賞。
然後，便見那腦袋已經懸浮到了通道一側的牆麵的中段上。半邊機械腦袋上的電子眼本來已經壞了，卻居然還是閃過一道冷光，就像是裡麵的電池被踩了兩腳似的。那冷光在牆麵上滑過，結實的合金牆麵上頓時呈現了剔透的玻璃乾，接著便映出了一大排跳動的字符。
這串字符變得動非常迅速，已經完全超過了凡人的動態視覺和記憶極限，但“將作”的腦袋卻依然全神貫注地記錄著。
三分鐘後，當這些字符消失之後，“將作”懸浮著轉過了腦袋，對婭妮道：“這是一組動態密碼，每次都是不一樣的。我……”
“我看到了，辛苦伱了。”虹薔薇公主依舊保持著矜持的笑容。
她不會是也記住了吧？這，這不科學啊！
不過，雖然不科學，但一定很靈能。“將作”雖然對神秘學沒什麼了解，卻也知道，望著對方居高臨下的笑容，心中一時間拔涼拔涼的。雖然他現在其實已經沒有心了。
可是，現在的它，也不敢再有什麼二心了，隻能也擠了一個淒涼的賠笑，翹起了自己還垂在脖頸下的金屬軟管，點在了牆麵上。那裡便自動出現了一個密碼盤。
“將作”用軟管迅速地輸起了密碼，運鍵如飛。就以這手速，這家夥就算是真的隻剩下了一個腦袋，等閒三五條大漢還是不能近身的。
他花了三分鐘默讀那一長串動態密碼，輸入也花了同樣的時間。
“那些動態密碼其實是1000組遞推數列吧？很好，沒有耍花招。”虹薔薇公主似笑非笑地道。
她，她是真的記住了？而且還算出來了？有一說一，“將作”對自己（通過植入芯片得到的）記憶力和計算力都還是很有自信的。可現在，這一點點優越感，卻在貝家大小姐麵前完全粉碎。
“將作”哆嗦了一下，顫顫巍巍地輸完了最後的密碼。當然，理論上他現在已經沒有神經了，但這時候是有必要抖一抖以示誠意的。
很快的，正麵的牆壁出現了光滑的摩擦聲，拉開了一條新的通道。
“這便是要塞的終端室了。”將作對婭妮道，接著便又重新落到了地上，自己解除了反重力狀態，一路滾到了那個英靈神機腳邊，任由對方把自己像是豬頭肉一樣提了起來。
這一套動作雖然不至於到如同訓練出了巴普洛夫反應的狗那般行雲流水，但至少從態度看，還是很有發展潛力的。
“不過，尊敬的女士，要塞的終端室並不隻有這一間。要想通過這裡，接管要塞全部幾乎是不可能的。”將作又道。
“我明白。不過，既然是終端室，總是能連通到最後的信息庫中的。我有一些東西想要確認。”貝大小姐道。
將作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猶豫：“……可是，尊敬的女士，在過去公決定帶領我們奮起一搏的時候，便已經決定銷毀掉信息庫中的資料了。”
“是嗎？”虹薔薇公主的臉上閃過了危險的笑容。
“不過，這麼多信息，完全銷毀是做不到，還需要做最後的物理毀滅。我們在其他地方還做了備份。”他趕忙道：“鄙人的研究數據也都存下來了，十四工坊還有下屬一些義體傭兵組織的資料也都在。小的願意把這些全部獻上，隻是想……”
他停頓了一下，迅速改了口：“不不不，鄙人是您的戰利品，小人也是您卑微的仆人。這些資料都會發過來的。”
虹薔薇公主終於沒有讓英靈神機玩悠悠球了，笑容中終於多了一絲人味：“托倫·朱摩克博士，我若是沒有記錯的話，您其實是海洋大學機械控製論學的博士吧？共同體747屆。然後，便在未來實驗室當了年的研究員，後來又接受了科米納人的邀請，去了他們與帝國合資的生體機械研究所當了主任？”
“將作”倒是沒覺得太意外。以虹薔薇的能力，真想要動手，一定是把他的八輩祖宗都查清楚了。
“……那個生體機械研究所，其實是組織安排的。”朱摩克博士苦笑道：“不過，這已經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研究所已經被當成研究禁忌科技的非法部門，被銀河文明議會取締了。”
而且負責動手的就是遊擊士協會！雖然那時候您還沒出生，但可彆說您不知道。朱摩克博士想。
婭妮聳了聳肩：“不過，這是不是可以說明，科米納王國已經被環世之蛇控製了？而銀河帝國，實際上也早就和環世之蛇沆瀣一氣的呢？”
嘖，真說是沆瀣一氣，你們聯盟以前也沒少轉著彎和我們打交道吧？他雖然很想這麼說，卻像模像樣地認真分析道：“帝國方麵……合作是一家民間商會，法人是一家已經絕嗣的小貴族，不可能留有證據的。倒是科米納王國那邊，女士，我不能說組織已經控製了那個國家。他們的首相確實是組織的執行時官便是而來。”
貝大小姐欣慰點頭：“等待此間事了，你就正式回歸未來實驗室吧。我可以給你提供一個無人打擾，但卻很有前途的研究部門，有優秀的助手，還會有聰慧好學勤快的學生呢。你會有足夠的研究資源，卻不用太多世俗意義上的掣肘，隻需要向我，以及我派來的監督者負責就可以了。”
“將作”知道，這或許便是最好的結果，而且這個結果也比自己預想的好很多，心中頓時充滿了感激之情。雖然他現在已經沒有心了。
“我，我會努力回報您的恩賜的。”
紅薔薇公主卻隻是淡然地揮手：“不必如此惺惺作態，我並沒有期待過您的忠誠，但相反的，您卻應該對自己的能力有一些期待。這樣的合作才會更穩定。”
“您，您說得對……可是，小人確實非常感謝您，這是誠心誠意的。”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還是被英靈神機像是拎著豬頭肉一樣拎在手中，頓時便顯得很誠懇了。
這個時候，一行人——雖然理論上就隻有兩個半活人，便已經穿過了這條通道。當他們來到了一個開闊的艙室中時，通道的入口也便自動關閉了。
在她的麵前，已經展開了一大排平平無奇的終端設備，看上去倒是和一艘貨船的中控室區彆不大。
“這個，便是小人負責的地方了，是要塞中擁有最高權限的終端控製室之一。平時還是有一些助手的，也相當於是在下的實驗室和辦公室。”朱摩克博士道。
“放心，會有一個更好的實驗室等著你的。”婭妮掃視了一下這些終端，問道：“所以，蛇的高層，盟主和你們十三麵，每人都有一個終端室了？”
“不，隻有我這樣負責技術的……三位導師，然後便是破法者和魔術師了。”
“我還以為十三麵是平級的。”
“呃，我們是平級的。”
婭妮笑了一笑，也懶得在這方麵糾纏，隻是揮了揮手，便有一個隻有蜂鳥般大小的機器人滑了過去，將如同探針一樣的零件伸出，隨意地插入了終端的某個孔洞中。
“確實，數據庫是空的。至少表麵上是空的。”
博士訕笑了一下，剛想要說什麼，自己僅剩下的那隻眼睛便直了。
他親眼看到，陣列櫃上不斷跳出了視窗，上麵閃動著密密麻麻的文字，就像是終端內所有的軟件和文件都被同時打開了似的。
然後，他也再次看到了虹薔薇公主臉上的笑容。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們所謂的‘異蟲計劃’啊！那麼，到底是衝著誰去的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