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節,長安城如同被點燃的華彩長卷。
清晨時分,大街小巷便湧動起人潮,羅裙翻飛、襴衫輕揚,小娘子們與郎君們嬉笑穿梭。
其間更有高鼻深目的胡人身影,駝鈴叮當,絲綢飄展,將大唐的開放氣象渲染得淋漓儘致。
街邊攤檔升起陣陣煙火,糖畫攤前孩童翹首,花燈鋪裡人影攢動,處處洋溢著喧天鑼鼓與歡歌笑語。
繁花如雲,燈火如錦,置身於此間,真有一種烈火烹油、前程似錦之感。
但莊博世總覺得這裡透著些虛幻,不那麼真實。
張小敬新官上任萬年縣縣尉,恰逢上元節公務纏身,無暇他顧。
隻能交給莊博世一枚刻滿繁複花紋的令牌,那是出入樓內的通行憑證。
如今的莊博世,身上還紮著三根釘子。
若是換作原來,他此刻應該闖入皇宮,來一個夜宿龍床質問玄宗。
可現在,他要是冒然闖進去,說不定會被那些頂級馭鬼者給乾掉。
“娘娘來了,娘娘!”
如海嘯般的歡呼聲驟然響起,人群瞬間沸騰起來。
隻見一片彩花從眼前慢慢飄落。
隨後,在花萼相輝樓的樓頂上,一個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美豔女子出現。
她一揮手,無數花瓣簌簌落下,仿佛整個世界都為她傾倒。
在眼前這個女人身上,似乎並沒有什麼靈異氣息,隻是個普通人而已。
楊貴妃,居然還如同二八佳人一樣美豔。
他順著方向掃視整一棟花萼相輝樓。
想要看清玄宗的身影。
就在此刻,周圍的百姓爆發出高聲歡呼。
均已齊刷刷跪倒在地,衣袍摩擦青磚的聲音潮水般簌簌作響。
“聖人萬安!”
“聖人萬安!”
山呼聲震得花萼相輝樓燭火直晃。
莊博世躲在陰影處,餘光瞥見所有龍頭都對著花萼相輝樓的樓頂。
隻見楊玉環斜靠在樓頂琉璃瓦上,水袖垂落的地方,空氣突然泛起一圈圈漣漪。
像是被人輕輕戳了一下。
“聖人在哪?”
莊博世眉峰高高聳起。
樓頂隻有楊玉環一人,可眾人的目光都死死盯著她身旁的空位,仿佛那裡站著個看不見的人。
更詭異的是,貴妃突然抿嘴輕笑,耳墜輕輕搖晃,眼波流轉著望向身邊的空氣,像是在聽什麼人說笑話。
“聖人聖明!”眾人又齊刷刷站起,袍角帶起的風把四周燭火吹得明滅不定。
楊玉環正把臉輕輕貼向身旁的“空位”,水袖搭在看不見的手臂上,姿態親密得像是靠在情人懷裡。
寂靜中,殿頂的琉璃瓦突然發出三聲輕響,像是有人用玉板打了節拍。
楊玉環笑得更媚了,而百姓此刻都露出激動的神情,紛紛讚歎:“聖人聖音繞梁,真乃天音!”
莊博世後頸發涼,所有人都“看”得見這位聖人。
唯獨他,眼裡隻有空氣。
不是鬼,不是什麼幻境。
也不是什麼隱形術!
就是空氣!
沒有玄宗!
沒有李隆基!
這種詭異,讓莊博世感到一股毛骨悚然。
周圍越是熱鬨與狂熱的氣氛,反而讓他感到身上一陣發冷。
但隨即,他似乎明白了。
沒人注意到他,大家都在仰望著花萼相輝樓樓頂上那位不存在的聖人。
“道長,莊道長!”
莊博世低頭,卻看到是一個內侍正在他麵前。
內侍頗有幾分歲數,一臉焦急地說道:“道長,我可算找到你了!”
他抬了抬手,向上邊指了指。
“你之前不是想要進獻了奇術嗎?”
“聖人特召你上樓。”
莊博世嘴角扯出一個乾癟的笑容:“既是聖人相邀,煩請公公帶路。”
——
花萼相輝樓有七層。
每一層都站著威風凜凜的龍武軍,以及黑衣的不良帥。
可以看得出玄宗依舊大權在握。
頂樓之上,一個美豔的女子正在研磨畫畫,而幾位內侍恭敬立於一旁。
最中心的c位。
是一團空氣。
是一位正在畫畫的空氣。
而畫紙上一片空白。
“還不拜見聖人?”一個高大的內侍道。
莊博世嘴角扯了扯。
他環視所有人,走上前去一把掀翻桌子,冷聲道:“這裡,哪有聖人?”
此言一出,全場禁忌。
“李隆基!”莊博世對著那空無一人的龍椅道。
“你敢做不敢當,還打算演到什麼時候!”
“躲在這裡,跟一群幻影扮演一個明君,很有意思嗎!”
此言一出,花萼相輝樓外麵嘈雜的聲音停了下來,所有的一切都像時間靜止了一般。
楊玉環、高力士以及那些內侍們都保持著一個表情,下一刻,就如同夢幻泡影一般消失不見了。
繁華的花萼相輝樓,逐漸退去色彩。
金絲楠木的梁柱在呻吟。
朱漆成片剝落,露出底下暗褐色的木紋。
地板的鎏金紋路裂開,讓整座樓陷入青灰色的晦暗中。
帷幔的流蘇化作螢火蟲般的光點,綾羅綢緞的崩解成灰燼。
當最後一片琉璃瓦從簷角墜落,整座樓的時間變化終於停下了。
那原本如烈火烹油般鼎盛的景象,瞬間像是過去了幾十年,徹底破敗、蕭條,已成為蛇蟲鼠蟻的樂園。
“沒想到,戳破夢幻泡影的人是你。”
一個麵色青白,身穿白色破衣的枯朽老人,就那樣蹲坐在那張椅子上。
“李隆基,你終於肯醒過來了。”莊博世道。
“黃粱一夢終須覺醒。”李隆基歎息著。
莊博世冷冷道:“你向鬼佛許願了?”
李隆基疲憊地道:“每位皇帝都有機會向鬼佛許願一次,我許願了兩次。”
“第一次便是登上皇位,終結武氏政權。”
“第二次,是天寶十五年,我在馬嵬坡上,向鬼佛許願。”
“希望能改變我的錯誤。”
“我實現了願望。”
“可都是虛妄。”
他的臉色陷入了深深回憶之中。
“那是夢?”
莊博世皺眉問道。
“不是夢,是現實。”
李隆基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他:“若不是你,這個夢幻泡影不會戳破,所有的人都會活在那個盛世之中。”
莊博世冷笑:“你把所有生靈拘束在天寶十七年。”
“那個世界,永遠無法向前滾動,你永遠扮演著那賢明的聖人。”
“多少年一個輪回,三年,五年,還是七年?”
“你經曆了多少次這樣的輪回!”
“無限的循環,你把大唐子民的意識和肉身困住,隻為了你的後悔?!”
“李隆基,彆覺得自己很高尚,所有人都被迫陪你演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戲。”
“戲又如何!”李隆基雙眼滿是血絲。
“現實太過殘酷,不該所有人都沉浸於美好的夢幻泡影之中嗎?”
“隻要你不出現,整個大唐還是歌舞升平。”
還在怪我。
不愧是玄宗皇帝。
與其提升自己,不如責怪他人。
莊博世搖了搖頭:“該賣兒賣女的還依舊在夢幻泡影中賣兒賣女,該魚肉百姓的在夢幻泡影中還在魚肉百姓。”
“有些人確實能享受取之無儘的錦衣玉食,但有些人就是深陷無法逃脫的絕望輪回。”
“李隆基,你彆把自己說的太過聖明了。”
“你不過就是個溺死在往日輝煌中的老不死而已。”
“那又如何,總比現在淪為鬼口之食好!”李隆基撕心裂肺地道。
“安史之亂後,不知多少百姓淪喪於戰亂和鬼口。”
“你看,長安已經變成了如此這模樣。”
莊博世側過頭。
整個長安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青灰色霧氣,儘是極為恐怖厲鬼的鬼域。
人間煉獄,厲鬼猖狂,長安淪為厲鬼樂園。
“安祿山死於厲鬼複蘇,但卻被叛軍送進長安!”
“將長安化為了鬼域,十室九空,無人幸存。”
李隆基嘶聲裂肺,好像在悔不當初。
莊博世卻冷笑道:“不是你自己倉皇而逃,把長安和百姓丟給叛軍的嗎!”
李隆基沉默。
莊博世看向他:“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鬼佛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