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等到宗澤,斷斷續續的用著顫音,報完了家門。
他才微微頷首,道:“朕知道了!”
“卿當在太學,用心於學業,博覽廣識,不負朕望,不負天下,要立誌以為社稷棟梁而讀書!”
如今,雖還沒有那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名言。
但新舊兩黨在思想層麵的激烈交鋒,卻還是將許多進步的思想,紮根於士大夫們的心中。
而進步的思想,隻要出現,並贏得第一批擁躉。
就會像病毒一樣,迅速傳播開去。
最典型的,就是王安石當年,首倡將政統與治統分開對待。
政統歸皇帝,治統歸宰執。
實際上就是要搞虛君,垂拱而治的那一套。
一開始,無數人痛罵不已,紛紛抨擊此等歪理邪說,實乃顛倒綱常,禍亂天下之說。
但是,在十多年後的今天,你猜怎麼著?
為君之道,賞善、罰惡、任人——司馬光。
天下治亂係宰相,為君之德責經筵——程頤。
當然,這些家夥是死都不肯附會王安石的政統、治統分離思想的。
所以,他們從故紙堆裡翻出來一個東西包裝了自己的學說——內聖外王。
內聖——君道,外王——宰執之道。
陛下您啊,做個好聖人就是了。
在孟子的問題上,也是如此。
不要看新黨推崇孟子,舊黨普遍非孟、疑孟。
但仔細看看舊黨的論述就會知道,他們最後還是口嫌體直正的抄了新黨的主張。
是故,孟子去年封公入祀,舊黨大臣們雖然私底下扭扭捏捏的非議了好久。
但在公開場合無人反對。
這些都是時代的進步特點。
故此,趙煦囑托宗澤,不要辜負他和天下,要立誌為了成為社稷棟梁而讀書,是符合當代的人文特點的。
宗澤聽著,連忙再拜稽首:“諾!臣謹奉德音。”
趙煦嗯了一聲,道:“朕明年開春,會再來一次太學,到時候,朕要親自考較太學諸生經義。”
“卿當努力!”
“若屆時,卿能通過考試,朕自當賜卿一場造化。”
是的!
宗澤,朕給你一個老師——呂惠卿!
而呂惠卿,就是曆史上,最早發現並提拔宗澤的人。
宗澤當即頓首:“諾!”
大宋士大夫們讀書就是為了功名。
這也是朝廷鼓勵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且下去安心讀書罷!”
“諾!”宗澤再拜,就要起身退下。
趙煦卻在這個時候叫住了他,囑咐道:“卿有空可以去對麵的武學、算學還有開封府走動走動。”
“若有興致,專一製造軍器局,卿也可以去看看……”
宗澤愣住了。
武學、算學什麼的,他一個太學生,自然可以去。
但專一製造軍器局……
這可是人儘皆知的天子家產,由天子家臣沈括執掌。
等閒人輕易接近不得。
更不要說深入其中了。
趙煦已看向在自己身邊侍奉著的馮景,吩咐道:“馮景,給宗俊士準備造一塊銅符,再與沈括打個招呼,宗俊士可隨時出入專一製造軍器局!”
“諾!”
宗澤當即頓首:“陛下厚愛,臣愧不敢當……”
趙煦笑道:“朕可不是隻為愛卿一人!”
“朕明日會下詔,太學內舍生以上,可自由出入武學、算學、律學,並旁聽諸校講學。”
“此外,在京諸司,內舍生以上,皆可呈文申請參觀、遊覽……”
依三舍法,太學設三舍:外舍、內舍、上舍。
三舍生次第依考核而遷舍。
其中,外舍額定兩千人,內舍三百,上舍一百。
內舍生以上,就有特權了,可以被視作統治集團內部的成員。
但窩在太學讀死書,顯然是很難培養出人才的。
隻有讓太學生們在校期間,得到充分的鍛煉和活動。
才可能培養出人才來。
這是趙煦在現代的經驗,也是他反思了上上輩子紹聖興學的教訓總結出來的。
至於這些太學生會不會搗亂?
放心好了!
太學生們在校期間,有兩種考試。
一考行,一考藝。
行就是品德言行,藝就是文章經義策論。
所謂兩優,就是行藝皆優。
所以,他的安全需求一被徹底滿足。
他立刻就奔著太學來了。
見宗澤都隻是附帶的,用宗澤為突破口,帶動太學生們走出象牙塔,接觸現實社會,並參與其中,然後再從中挑選出堪用的、符合自己要求的人培養,這才是趙煦真正的目標!
……
送走宗澤與黃裳。
趙煦便命人招來了陸佃。
陸佃進了禦所拜手問安之後,趙煦就命馮景給其賜座。
等他坐下來後,趙煦就問道:“陸先生,黃司業將要赴任西京,但國子監不可無司業。”
“未知先生,可有賢才願與朕舉薦?”
陸佃咽了咽口水,心臟撲通撲通的跳起來。
他正要開口舉薦一位相熟的新黨乾將。
但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
因為國子監司業,管的是太學生們的品德言行。
也就是太學兩考之中的行。
其職責與他這個專門管教學與考核的管勾太學公事是相對的。
必須也隻能用一個舊黨大臣,而且,必須是舊黨骨乾。
不然的話……
朝野會炸鍋的。
舊黨的宰執們,更將抓住這個機會,開始攻訐他和他背後的恩相。
所以……
陸佃抬起頭,看向那位端坐在坐褥上的少主。
就見著少主帶著微笑看著他。
陸佃當然和這位少主打過交道——這位少主即位前後,陸佃是給事中兼侍講。
同時,陸佃是記得很清楚的。
當初,少主新即位,司馬光、呂公著入朝,舊黨勢力大複蘇。
眼瞅著他們這些人,就要被那些奸臣、佞臣蠱惑兩宮貶黜出京。
是這位少主出的手。
他陸佃,罷侍講、給事中,以通議大夫判國子監,為龍圖閣待製,兼管勾太學公事,讓他留了下來,守住恩相的新法的這塊根據地。
同時,中書舍人蔡卞,外放知鄆州,後改淮南東路轉運副使。
試中書舍人王震,為河北路常平公事。
兵部侍郎許將,出為成都府路轉運使。
侍禦史滿中行,以朝請大夫知潭州。
沒有貶黜,沒有折辱,一切循故事慣例,高度表彰,高度評價。
所以,在人事任命上,這位少主在當初就已經表現出爐火純青的手腕。
難不成是?
他想起了先帝時代的一些往事。
於是趕緊道:“奏知陛下,臣在太學,隻知敦促師生,於天下賢能,實在了解不多。”
趙煦歎了口氣,道:“朕身邊倒是有個不錯的人選。”
“隻是資曆差了些……”
陸佃低著頭。
“不知道先生可聽說過集英殿講述、承務郎程頤的名諱?”
陸佃咽了咽口水,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先帝的時候也是這樣。
有什麼想要提拔,但不符規矩的人。
那麼,就立刻能看到先帝的臉瞬間陰沉。
但他見過程顥,也和程顥打過交道啊!
當年恩相屈節相交,都碰了一鼻子灰。
熙寧時,程顥為禦史,先帝早聞其名,所以就詔其入宮講經。
但程顥一講經,就滔滔不絕,常常能持續一個上午甚至更久。
坊間有傳說,程顥、程頤兄弟有次應邀赴宴,宴上名妓,程頤見之,當場拂袖而去,程顥卻笑眯眯的坐下來,隻當沒看到對方,依然與友人把酒言歡。
第二天程頤再見友人時,依然麵帶怒色,認為自己被羞辱了。
但程顥卻是坦然大笑,與友人道:某當時在彼與飲,座中有妓,心中原無妓;吾弟今日處齋頭,心中卻還有妓!
如今,程顥已逝,哀榮備至。
天子欽賜神道碑,親筆禦題碑文為:明道先生。
對其文章,尊崇備至,傳說每天都要拿出來看一看。
如今,更是要越過正常的人事任命程序,讓程頤這個布衣為國子監司業?!
陸佃思來想去,最後隻憋出來一句:“程說書,固然清正有名。”
“然其本官不過承務郎……”
“國子監司業,朝廷之製,非朝官以上不可為!”
準確的說,必須是從六品以上,也就是朝奉大夫以上的朝官才能充任。
區區承務郎,不過是京官的最底層。
“比如說,權發遣試國子監司業!”
元豐新製,增加了行、守、試的官員頭銜。
“此外,程說書,也非是一般官員。”
“其無心功名,醉心於教化……”
“朕以為,程說書充任國子監司業是可以的。”
“何況今日太學之亂象,也需要程說書這樣清正、有名的鴻儒來矯正一番!”
陸佃一聽,頓時噎住了。
太學有好的方麵——一切都靠考試。
從外舍生升內舍生,再從內舍生升上舍生。
都是依靠考試,一場場考出來的。
比如外舍生每個月都必須參加由太學博士主持的考試,稱為私試。
朝廷每年還會專門遣人來組織兩次考試,稱作公試。
第一場考經義,第二場考策論。
公試的製度,照抄科舉,采用彌封、糊名、鎖廳等辦法。
等到年終,由太學博士綜合全年外舍生在私試和公試上的考試成績,進行評定,然後上報最優秀的一百人名單。
基本上這些人就是下一年的內舍生了。
內舍升上舍也是如此。
總之就是一切憑實力,看成績說話。
但問題也恰在這裡!
除了類似宗澤這樣,天子親自插手的個例外,太學一切都靠考試,看成績說話。
在這種考試成績決定一切的情況下。
太學生們對成績的敏感,使得他們總是瞪大了眼睛,盯著其他人,動不動就懷疑對方舞弊。
而太學的教學方法,又是由太學生自選五經之一學習。
這就直接導致了一個可怕的後果——太學的教諭們,那些直接麵對學生的老師,根本不敢和他的學生有什麼太過親密的接觸。
因為一旦走的近了,萬一對方考試考的好。
就會被人懷疑串通舞弊。
就得自己證明自己真的隻吃了一碗粉。
在這種情況下,疊加新舊兩黨的對立。
“官家都知道?”
“也是……”陸佃在心中想著:“當今官家,可是全盤接收了先帝探事司邏卒……”
“太學內部發生的事情,豈能瞞過他?”
就是……
他倒是樂意見到程頤丟人!
可問題是,一旦程頤丟人,那他作為舉薦人,是要承擔連帶責任的。
特彆是對那些得罪過他的人,真的是能一直記一直記。
沒辦法,他隻能道:“陛下聖明!”
“臣早聞伊川書院程正叔之賢名!”
“太學諸生,正該當有這樣一位當代鴻儒執掌教鞭!”
國子監司業,管的就是學規和學生的個人品行。
這麼一個固執、迂腐的人,來當國子監司業……
陸佃感覺,恐怕要出事。
趙煦聽完陸佃的表態,頓時笑起來,道:“先生所言,朕深以為然!”
給程頤安排到太學。
這既是趙煦的報答——程頤這個人,在政治上的野心不大,他最喜歡的就是做教育工作了。
正好,太學的太學生們,也需要一個嚴厲的教導主任來好好管一管。
同時,太學周圍的那些紅梔燈也太多了。
雖然說,國朝士大夫們狎妓是傳統。
但這些太學生們,卻吃著趙煦的,用著趙煦的,還拿著趙煦給他們的錢去票,卻不給他做貢獻,這就忍不了。
當然,趙煦安排程頤來太學的主要目的,還是要借程頤的名聲來推行一些彆人做不到的事情。
比如說,將術算一道,納入到太學考核成績裡。
像這種事情,彆人是推不動的,就算想推,在麵對阻力的時候也會退縮。
所以,隻要讓程頤認定,術算納入太學考核就是聖人之道,也是天下正道。
那他就會死磕於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