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汴京早上,霧氣深重,榆林巷的青石板上,甚至已經出現了霜凍的痕跡。
今天是呂公著的休沐日。
但他依舊早早的就起來了,因為他要去昭慶坊的司馬光宅邸,看望那位如今臥病在床,已無多少時日的老朋友。
濃霧中,出現了馬蹄聲。
呂公著抬起頭,看過去,就見一個騎著馬的內臣,來到了他麵前。
見了呂公著,這內臣翻身下馬,拜道:“相公,兩宮慈聖有旨,請您立刻入宮。”
呂公著眉頭一皺,有種不好的預感,連忙問道:“發生了何事?”
“熙河路昨夜有邊報入京,言西賊聚兵,吐蕃內亂!”那內臣簡要的回答:“故而,兩宮請相公入宮。”
呂公著的臉色頓時為之一僵,在心中忍不住歎道:“苦也!”
烽煙一起,就是靡費億兆。
而大宋好不容易才有了點起色的民生,恐怕又要受累了。
沒辦法——自元昊反叛以來,每當西賊起刀兵,就等於增稅!
數十年來,這一點從未變過。
這也是舊黨中很多所謂‘和平主義者’的理論基礎。
打仗傷經濟,累民生。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打仗,修煉內功,厘清內政,同時慢慢練兵。
這就是富弼在先帝即位時,對先帝所言:“願陛下二十年不言兵事!”的原因。
大宋的問題,有識之士都是看得清楚的。
三冗之弊,人儘皆知。
無論新黨還是舊黨,都知道隻有革除三冗之弊,國家才能走下去。
區彆在於,新黨很急,不想把問題留給後人,想要在當代就解決,甚至是想要在幾年內就全部解決。
而舊黨中包括呂公著在內的不少人則認為,還是應該相信後人的智慧,我們這一代人縫縫補補,彆讓大宋這艘船翻在我們手上就行了。
好不容易,新君即位,開始廣施仁政,輕徭薄賦,百姓的負擔,開始減下去。
奈何,世事常常不如人願,這才不過兩年,西北刀兵再起。
“今年,恐怕會是未來數年,最好的年景了!”呂公著在心中感歎一聲。
大軍一動,錢糧耗費就是不可計數。
而朝廷國用拮據,要籌措經費,就隻能加稅。
加稅能加給誰?
反正不會是士大夫,更不可能是勳貴外戚。
在這樣的心情下,呂公著憂心忡忡的來到了左昭慶門下。
“右相……”執政們集體避道,持芴而禮。
左相韓絳,卻是笑眯眯的看向他,拱了拱手:“右輔總算來了。”
這位宰相,在進入八月後,就已經很少出現在都堂了。
大部分事情,他都已經移交給了執政張璪以及戶部侍郎章衡主持。
哪怕到了都堂,他也是以喝茶為主,基本不理事。
他已完全做好了致仕的準備。
年底之後,就可能上表致仕。
而宮中也傳出了消息,官家和兩宮,也為這位勞苦功高的老臣,準備好了致仕待遇。
身兼兩鎮節度,已是鐵板釘釘。
甚至,有傳說,官家可能會恢複元豐改製罷黜的功臣號,用來表彰這位致仕宰相。
而且,很有可能,以後功臣號將作為宰執致仕的標準。
這樣一來,就相當於韓絳是開這個先河的人。
必定名彪青史!
呂公著對著韓絳拱了拱手:“見過左揆。”
韓絳瞧著他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就知道呂公著肯定是在為軍費發愁。
於是,湊到他麵前,低聲道:“晦叔不必如此憂心。”
呂公著抬眼看了一眼韓絳,心說,你韓子華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你是要致仕了。
軍費的問題,你也不需要頭疼了。
我呢?
韓絳嗬嗬笑了笑,接著道:“晦叔難道以為,官家會不知道,大軍一動就是靡費億兆?”
“熙河路的事情,官家就不知道?”
彆的不說,熙河路的走馬承受們早就直接和探事司對接了。
他們的進奏文字,一送到進奏院,就會立刻送到探事司。
此外,向宗回、高公紀,這兩個外戚在熙河那邊搞風搞雨。
真以為朝廷是瞎子、聾子,什麼都不知道?
像上個月,吐蕃使者和西夏使者,在都亭驛裡都快和禮部的人打起來了。
這個事情,雖然沒幾個人知道,禮部尚書韓忠彥更是沒有聲張。
可是,按照製度,相關會議文字,都是要歸檔的。
而韓絳因為準備致仕了,所以在今年四月以後有事沒事,就喜歡去崇文院裡逛逛。
這一逛,就讓他發現了很多了不得的東西。
比如說,熙河路各州進奏院上報的公文。
也比如說廣西經略安撫司和轉運司上奏的那些文件,還有走馬承受們報告的事情。
可真的是驚喜連連呢!
呂公著聽著,冷靜下來,他看著韓絳:“子華兄的意思是?”
韓絳笑著捋了捋胡子,頭上戴著的展腳襆頭搖晃著:“當今官家,對錢帛可比誰都看得緊!”
呂公著想起了那些欠市易務的錢的人,也想起了汴京城各大寺廟的主持、首座們,被當今官家折磨的欲仙欲死,卻還得強顏歡笑,心甘情願的將寺中財物送到開封府的事情。
他於是點點頭:“可這和戰事有什麼關係?”
官家還能變出錢來不成?
等等!
呂公著想起了靖安坊的那個汴京學府。
於是他看向韓絳,韓絳則眯著眼睛看著他,語重心長的道:“晦叔啊,有空的話,其實多去崇文院看看是很好的。”
他也隻能提醒到這裡了。
再提醒下去,萬一被宮中知道,那他就變成一個不識時務的糟老頭子。
很容易招人嫌的。
說到這裡,韓絳就壓低聲音,對呂晦叔道:“此事,出老夫嘴,入晦叔耳!”
呂公著點點頭,然後拱手謝道:“謝過子華兄。”
韓絳笑了笑。
他之所以提醒呂公著,自然是想讓呂公著欠他一個人情。
但不是想讓呂公著還,而是讓他的兒子呂希哲和孫子呂好問來還。
沒辦法,誰叫他沒有教出一個成器的兒子,連個成器的孫子也沒有。
隻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些曾孫身上。
可曾孫們都還太小,他顯然照拂不了。
便隻能如此了,當然,韓絳也知道,最終還是得看他的子孫到底成不成器。
要是和晏幾道一樣,是個不成器的,扶不上牆的。
那誰也幫不了!
兩位宰相正在說著話,在另一邊的右昭慶門,三衙的將帥們,也都已經在閤門下開始排隊。
殿帥燕達、副帥苗履、管軍狄詠……甚至連回京不久的郭逵,也穿上了紫色的武臣公服,出現在人群中。
都是有過在沿邊帶兵、統兵經驗的大將。
韓絳和呂公著對視一眼,就繼續道:“晦叔可知道,昨夜邊報入京時,是先送到的福寧殿。”
“據說,官家在接報後,並沒有命人通知兩宮,也沒有命人出宮召集吾等。”
“隻是召見了當夜值守學士院的翰林學士範純仁……”說到這裡,韓絳深深的看了一眼呂公著。
範純仁可是呂公著的女婿!
“直到今晨天明,才由兩宮身邊的尚宮,告知了兩宮熙河之事,據說官家還命兩位尚宮,安撫兩宮慈聖,說是:熙河之事,雖事發突然,但將帥皆一時之選,官軍訓練有素,縱不能敗西賊,也必可退之,請兩宮勿憂。”
“官家年雖幼衝,但臨危不亂,措置有方,可謂聖君!”韓絳捋著胡子讚歎著。
這位陛下,哪怕按照宮中的說法,也是要過了今年才算十二歲。
以仁廟故事,幼主在位,通常會多加一兩歲的前例來看。
他也就十歲,最多十一歲!
……
趙煦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坐在他麵前的兩宮。
“太母、母後,怎來的這麼早?”他微笑著問道。
兩宮看著他的樣子,互相對視一眼,在心中也都是驚訝不已。
須知道,她們一早知道了熙河的事情後,連飯都吃不下,就急匆匆的來到福寧殿。
結果,就看到了官家,在禦榻上睡的極為香甜。
問了福寧殿的女官、內臣們後,兩宮知道,官家昨夜被喚醒後,就召見了翰林學士範純仁,問其熙河軍事、寨堡。
君臣對問持續了一個時辰,然後,官家就回到了床榻上睡了起來。
兩宮聽完,心中都是無比震驚!
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於是就召來範純仁,詢問了一遍。
詢問的結果,讓她們更加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