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趙煦吃了早膳,就直接拿著昨夜通見司送入宮的奏疏到了保慈宮。
“太母!母後!”趙煦拿著手裡的奏疏,得意洋洋的像個打了大勝仗的將軍一般炫耀起來:“兩位國親又立功了呢!”
說著,他就獻寶一樣的把向宗回、高公紀二人的奏疏送到了兩宮麵前。
兩宮其實早就看過了——通見司一早就送了謄抄的邊報給她們。
她們本來還有些忐忑,甚至是緊張。
總感覺向宗回、高公紀做錯了,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之後的朝野洶洶輿論。
可如今,看到趙煦的樣子,兩宮就莫名的心安了。
官家(六哥)都這麼開心,向宗回、高公紀自然是做對了。
不過,太皇太後還是有些隱憂,問道:“官家,大宋可是剛剛才和夏國簽了盟書的……”
“這會不會有背盟的嫌疑?”
“而且,如今夏國主年幼,據說才三歲……臨朝的攝政太後也才二十出頭……這母少子幼的,也確實是可憐的很!”太皇太後說著就難免有些共情了。
趙煦聽著,在心裡歎了口氣。
想起了他上上輩子,這位太皇太後被那個小梁太後耍了一次又一次的鬨劇。
不過那位小梁太後就是悲劇了。
她不斷率兵來攻大宋,先是在熙河路碰到了遊師雄+狄詠的組合,被打了個滿頭包。
轉攻看似人畜無害的環慶路,又被老將趙卨吊起來打。
好不容易熬死了趙卨,迎頭撞上了黨項人真正的克星——章楶。
要有多慘,就有多慘。
最後,那位小梁太後,在內憂外患中,在西夏皇宮大殿上,被遼使當著乾順這個大孝子的麵,強行灌下一杯毒酒。
就此結束了她秉政西夏十四年的曆史。
想著那個小梁太後和她的孝順兒子。
趙煦就坐到兩宮身邊,道:“太母、母後無妨的,此事隻需不去大肆宣揚,西賊怎會知曉?”
以如今這個時代的信息流通速度,基本上宋、遼、夏三方都處於各自的信息繭房裡。
彆說大宋保密了,就算大宋在國中宣揚仁多保忠來投的事情,隻要沒有人主動告訴黨項人,仁多保忠就在大宋。
那麼一年半載之內,黨項人也彆想得到什麼消息。
“可是……”太皇太後還是有些猶豫:“若因此引發兵戈……”
趙煦在心裡搖了搖頭,這位太皇太後對和平是真心實意的渴望的。
也就難怪她會在上上輩子,被那個小梁太後一次次戲耍。
直到後來,終於發現人家是在耍她。
於是,怒不可遏!
從此不再接受黨項人的求和,堅決的支持呂大防、範純仁等溫和主戰派的政策。
這才有了劉摯等主和派的退場。
“太母不必擔憂……”趙煦安撫著:“即使西賊大軍而來,我朝據城而守,必可叫其大敗而歸!”
向太後見著,也勸說起來:“娘娘,六哥初即位,就有遠方大將來投……若是就此送還,不僅有傷國朝顏麵,新婦也擔心從此再無人願歸明我朝了!”
太皇太後這才點點頭,道:“太後、官家所言,確實有理!”
“隻是,若下月官家聖節,西使以此當殿詰問……”
“如何答複?”
下個月,趙煦生辰,照例自然會有各國使者來賀。
遼使和西夏使者,肯定會出現在慶賀的隊伍中。
西夏使者若是趁機發難,大宋顏麵恐怕就要儘喪了。
而這位太皇太後生平最好麵子!
趙煦微笑了一聲問道:“不知太母可看過樞密院上報的沿邊斥候奏報?”
趙煦一提這個,兩宮的眼睛就都亮了起來。
這幾個月來,沿邊各路,還有青唐吐蕃大首領都在報告著西賊發生大旱,麥不出苗的事情。
大災之年,西賊哪裡還有力氣興兵?
但趙煦卻清楚,正因為大災,所以,黨項人在明年春天再次反叛的風險,會無限上升!
原因很簡單,對黨項人來說,假若國中大災,糧食不夠吃了,怎麼辦?
正常人的腦回路,肯定是積極賑災,恢複生產。
可黨項人絕不會做這個選擇。
一則是因為,當年的五路伐夏時,黨項人為了擊敗宋軍,自己掘開了黃河。
洶湧的黃河水,吞沒的不止有大宋的精銳。
還有黨項人自己的無數良田。
那些在李德明、李元昊時代,甚至是李繼遷時代就已經開墾出來,並辛苦運營的田地,全都被黃河水吞噬。
洪水褪去後,那些土地能馬上恢複嗎?
稍微知道一點黃泛區概念的人,都會明白這是癡心妄想。
即使靈州所處的黃河河段位於上遊,泥沙含量很低。
但,被黃河水衝毀的,可不止是良田還有配套的那些灌溉係統。
所以,靈州這個黨項人最重要的糧食產地,現在肯定還沒有恢複過來。
這就等於說,黨項人在遇到天災時,是不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就度過去的。
其次,就是黨項人的字典裡,就沒有賑災這個詞。
他們遇災,隻會做一個事情——南下!
打贏了,搶到了糧食財帛人口土地,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天災了。
打輸了也沒關係,隻要精銳主力——潑喜軍、鐵鷂子等部隊可以保持完整。
那麼,死掉的那些炮灰,其實等於幫他們減輕了負擔。
隻要死掉的炮灰足夠多,那麼黨項人就不需要再為他們準備糧食。
這樣,國中的災害也可以度過。
這就是為什麼,西夏人每次和大宋作戰,動輒號稱三十萬、五十萬、八十萬甚至一百萬的原因。
不過,這些事情,兩宮不必知道就是了。
說話間,通見司的人,就拿著今日的朝臣奏疏入宮了。
兩宮也結束了和趙煦的聊天,開始批閱奏疏。
看著看著,兩宮的神色就有些僵硬了。
向太後將手上的奏疏放下來,然後遞給趙煦:“六哥也看看……”
趙煦接過來,拿在手中看了起來。
是劉摯的彈章,趙煦低頭看著上麵的文字,心裡笑著,但表麵上卻維持著嚴肅。
直到他將整篇奏章看完,才假意歎息了一聲,道:“似乎還是前些時日那個彈劾開封府的侍禦史的奏疏?”
“這個禦史怎麼回事?”趙煦皺起眉頭來:“明明太母、母後下詔,是讓禦史台討論惠信僧的處置問題……”
“他怎還在這裡胡言亂語的說什麼開封府欺君、舞弊?”
“他是何居心?!”
“哼!”太皇太後冷哼了一聲:“欺君的恐怕正是此人!”
昨日,安惇、傅堯俞等人報告了調查結果後,這位太皇太後對劉摯的不滿,就已經攀升到了頂點。
因為調查結果顯示——祠部、大理寺,都掌握了惠信僧的口供。
也知道了是僧錄司的官吏向沙彌索賄,而非沙彌們向僧錄司的官吏行賄。
這個順序一變這位太皇太後當即警覺起來。
當時,她就有些慍怒了。
也就是多年宮廷生活,讓她多少養出了些城府,不然當時就會發作。
她在當時,差不多就認定了,這個劉摯是在試探她,也是在將她當孩子一樣欺騙。
隻是礙於沒有借口,才沒有當時發落。
但其實心裡麵已經打算好,過些日子尋個借口,將他丟出京城!
不料,這個劉摯卻不知死活,蹬鼻子上眼,繼續用起了這種卑劣手段!
開封府欺君?!
表麵上看似乎確實如此,可實際卻非如此。
傅堯俞親自審訊了所有人犯。
自然也包括了,那十幾個沙彌以及惠信僧的兩個徒弟。
為求公正,傅堯俞親自考核了這些人的佛法修為。
結果是——諸沙彌佛法、經文修為,皆在惠信二徒之上!
換而言之,開封府至少在選人上麵沒有問題。
對崇佛的太皇太後而言,這就夠了!
沙彌們進宮是真的念經了,而不是在那裡濫竽充數,騙皇家賞賜。
當時,太皇太後之所以沒有發作,是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不能證明這個劉摯是有意?還是無意?
劉摯卻好死不死的,繼續糾纏著開封府,渾然不知,在兩宮眼中,他早已經是一個有著‘輕慢兩宮,窺探聖心,孩視天子’嫌疑的罪犯。
於是,他的這封彈章,等於自己幫自己在兩宮麵前坐實了兩宮對他的懷疑!
將他送上了剝麻的刑場!
道理是很簡單的——要不是你有這個心,你怎麼敢在老身(本宮)明確下詔,是讓禦史台討論處置惠信僧的時候,偏偏揪著開封府不放?
欺君、舞弊的罪名都扣上了!
這把老身(本宮)當成什麼了?
三歲的孩子?農村那些聽風就是雨的農婦?
你敢說不是嗎?!
對皇室而言,在這種事情上,是不需要證據的。
一切唯心即可!
我覺得伱要害我!
那你就肯定在害我!
自秦漢以來,多少人無辜的在這個事情上躺槍?
死在皇室懷疑之下的高官大將,不計其數。
劉摯也是運氣好,他生在大宋,而且還是文臣士大夫。
不然,僅僅是兩宮認為他在輕慢、窺探、孩視。
就已經足夠讓他三族都去玩消消樂了。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免不了要去大理寺的監牢裡走一遭,搞不好這輩子都得在偏遠軍州呆著了。
但,趙煦豈肯這麼輕易的放過他?
趙煦想著劉摯這個他上上輩子的朔黨領袖、宰相、無條件投降的主和派。
他就恨得牙咬咬!
哪怕,在上上輩子,趙煦已經貶死過他了。
但這個怨氣,卻還是無法消去,念頭也依舊無法通達!
於是趙煦伸手,抓向了一本彈章。
他早就注意到了這一本在劉摯彈章下麵的禦史彈章了。
拿起來一看,趙煦就知道,這次他釣起了雙尾。
趙煦合起奏疏,將之丟在案台上,氣呼呼的說道:“這些禦史,都在做什麼?”
“太母、母後,再看看這本彈章!”
“叫他們議論惠信僧如何處置,他們聽不懂嗎?”
“那個侍禦史彈劾開封府也就罷了!”
“這個監察禦史,怎麼敢議論父皇的德政的?”
“誰給他的膽子越權言事?”
“監察禦史隻能監察百官何曾能談論朝政、法令,而且還是父皇的德政?”
兩宮對視一眼,然後拿起了趙煦丟下的奏疏一看。
臉色也都變了。
因為,這個叫王岩叟的監察禦史,滿篇沒有一個字提及對惠信僧的處置。
而是在那裡大談特談,先帝將一般犯人流放改為刺配本地本鄉的事情。
而且,大放厥詞!
居然說什麼——竊見諸州自行就配法以來,民間多苦凶徒騷擾之患,緣其人皆是狃於為惡,無所畏懼,不複自新之人……
什麼意思?
向太後首先不乾了!
你在指責先帝的德政乃是害民、殘民、虐民之法?
所以是在影射先帝乃是昏君?暴君?
反了!反了!
趙煦在這個時候,卻悠悠的說了一句話:“這兩個禦史,皆不言其本該言之事……反而攀咬他人,甚至對朝政法令,指手畫腳……”
“乃至於隱約可見,對父皇德政之嫉恨詛咒之心……”
“他們會不會在結黨啊?”
兩宮先是一楞,然後就都喘息起來。
結黨是文臣的大忌!也是大宋始終防備的事情。
不要看坊間輿論,什麼新黨、舊黨,說的熱火朝天。
實際上,隻要在朝中的大臣,私底下稍微往來密切一點,就可能被人告發、檢舉甚至招來禦史的彈劾!
而且不止於此。
為了不讓大臣結黨,曆代趙官家們都苦心積慮的想方設法的給這些人添堵、使絆子。
異論相攪、大小相製的手腕,更是都被玩出花來了。
最典型的就是新黨了。
熙寧時代的新黨,何其團結!
現在呢?
王珪和蔡確早就反目就不提了。
章惇、曾布、呂惠卿這三個人的關係,誰能說清楚?
反正,曾布和呂惠卿是勢同水火了。
而章惇看著似乎還能和這兩個人有說有笑,但實際上呢?
趙煦是清清楚楚的——紹聖時代,呂惠卿回京述職,章惇數著日子,想方設法的要趕他走。
曾布在朝,也始終和章惇不對付。
那麼,問題來了,這些人的關係,難道是他們自己破壞掉的?
答案是,皇帝在背後使壞啊。
大臣們也心知肚明,隻能配合著皇帝演戲,演著演著,自然也就演出仇來了。
最好的例子,就是趙佶時代的蔡京和其兒子父慈子孝的典故了。
新黨被拆的七零八落,舊黨呢?
元祐時代,舊黨大分裂,蜀黨、朔黨、洛黨互相指斥對方。
最後勝利的朔黨,因為太過激進,也太過無能,被範純仁、呂大防趕出朝堂。
這其中,未嘗沒有太皇太後在背後推波助瀾。
對趙官家們來說,製衡並防止大臣結黨,架空自己,已經成為了一種本能。
而朝臣們,也基本都接受了這個潛規則。
他們會主動和其他人製造矛盾、問題。
比如說,富弼當年在朝堂上罵自己的嶽父晏殊是國賊。
也比如說,王安石、王安國、王安禮三兄弟的政見完全不同。
王安國甚至和王安石因為政見不相往來。
還比如說,韓絳、韓維、韓縝三兄弟政見各異。
所以,在大宋皇室眼中,朝臣結黨不是小問題。
因為敢結黨的人,必然有著極大的政治野心。
現在禦史台的兩個禦史,有結黨的可能性?
再聯想到他們的舉動,兩宮不得不懷疑他們結黨的目的很不單純。
“好賊子!”太皇太後的脾氣首先就沒有穩住。
當今便要叫粱惟簡去傳旨。
向太後連忙拉住她:“娘娘,且不急,且再看看,還有沒有同黨!”
對向太後來說,她本來還隻是討厭、不喜歡劉摯。
但其實對劉摯還有些包容心——畢竟劉摯是士大夫!
可王岩叟的奏疏一出現就點燃了她的怒火。
因為一旦證明王岩叟和劉摯是一黨,也就意味著他們都認為先帝是昏君、暴君……
她能忍嗎?
忍不了的!
為了先帝,也為了六哥。
必須將這些人一網打儘!
“不如明日早朝,將這兩人奏疏,下都堂髃臣及禦史等一起議論……”向太後低聲說著。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