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遼大安元年八月丙子(十五)。
上京臨潢府外的草原上,大遼天子在宮帳中,迎接今年的中秋節。
整個草原,到處都是載歌載舞的人們。
契丹、奚族、渤海還有漢人,都加入到了歌舞中。
在耶律洪基的帝帳內,群臣上壽、上觴,典禮儀式和程序,幾乎就是完全抄的大唐。
甚至和大唐一樣,還有來自阻卜、黑汗等藩屬的使者,在帝帳中舞蹈稱賀。
就差有一個突厥可汗,給耶律洪基上一個‘天可汗’的尊號了。
在這樣的喜慶氣氛中,耶律洪基難免飄飄然,也喝的有些高了。
於是,他隻能依靠在禦座上,半眯著眼睛,看向帳中。
微醺之間,耶律洪基幾乎有一種此刻他身在長安或者洛陽的大唐殿堂上的錯覺。
就在這個時候,耶律洪基身邊最親信的內臣韓先讓,來到耶律洪基身邊,低語了幾句。
耶律洪基聽完,酒就醒了大半。
他坐直了身子,看向韓先讓問道:“南朝新君給太孫送了禮物?”
“快快拿來,朕要與諸位髃臣一起欣賞!”
於是,韓先讓便命人將耶律琚等人送回上京的禮物,帶到了帳中禦前。
卻是一個用玉匣鎖好的盒子。
耶律洪基看著那匣子,就對自己的孫子招招手:“延禧,到祖父身邊來……”
耶律延禧在乳娘的帶領下,到了君前。
耶律洪基將自己的孫子放到自己膝蓋上,然後祖孫兩人一起打開玉匣。
裡麵是一本薄薄的冊子。
耶律洪基看向韓先讓,韓先讓立刻解釋:“陛下,此乃南主親筆所寫的經筵筆記……”
“南主言:久聞大遼梁王聰俊仁孝,願效大遼興宗與南朝仁宗故事,長久為兄弟之誼彼此扶持……故以經筵筆記相贈梁王,以續大遼興宗與南朝仁宗之情誼……”
耶律洪基聽著,起初有些不大高興,但很快他就笑了起來。
“南朝少主的一片心意,朕領了!”
然後他就看向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的耶律延禧:“延禧啊,汝可不能辜負汝皇兄的一片美意!”
他將那小冊子取出來,鄭重其事的交到耶律延禧手中,叮囑道:“正所謂,有來有往,君子之交也……延禧也當好好讀書,將來以筆記回贈……”
帝帳之中的遼國群臣,特彆是漢人士大夫們,在這個時候都反應了過來,集體上賀:“太孫聰俊仁孝之名,遠播南朝,今南朝主贈以經筵筆記……足可見太孫聰俊、仁孝之美名傳之廣也!”
“臣等謹為陛下賀……為宗廟社稷賀!”
大遼天子現在就這麼一個獨孫。
遼國的漢人士大夫們,當然集體擁戴這位太孫。
可是北院的契丹貴族們,卻多有不服、不安。
甚至可以說是蠢蠢欲動!
如今,南朝少主送來經筵筆記給太孫。
這意味著什麼?
至少在漢人眼中,這意味著南朝表態——我們隻認大遼太孫是大遼唯一合法繼承人。
這就叫挾宋自重!
最妙的是——那位南朝少主,雖然年齒隻比太孫大一點,但在傳說中卻是智同成王,才比漢明的聰俊仁孝之主。
現在,南朝少主贈經筵筆記予大遼太孫。
不就是另類的承認大遼太孫和他處於同一水平了嗎?
拿著南朝少主的事跡,包裝一下,不就是大遼太孫的故事?
糊弄一下下麵的頭下州、部的百姓完全夠了。
耶律洪基聽著群臣的朝賀,伸手輕輕摸了摸耶律延禧的頭:“延禧啊,汝可不能辜負祖父的期望啊!”
對耶律洪基來說,現在,沒有比讓耶律延禧順利接班、即位更重要的事情。
南朝那個小皇帝的這個舉動,在他眼中,就是在幫大遼穩定朝野。
這甚至比那一年三百萬貫的收入,更讓這位大遼天子開心!
耶律延禧不太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
但他看著手中的筆記,聽著祖父的話,感受著群臣看他的眼神。
莫名的,年幼的大遼梁王打了一個冷顫。
他隻能弱弱的道:“皇祖父,孫臣一定好好讀書……”
“嗯?”耶律洪基看向耶律延禧。
耶律延禧沒有辦法,隻好鼓起勇氣,大聲道:“孫臣一定好好讀書,不輸給那個南朝皇帝!”
耶律洪基這才滿意的笑起來:“梁王有此誌向,甚好!甚好!”
群臣於是再拜稱賀。
但北院的貴族們,卻有不少在這個時候,低下頭去,他們眉頭緊皺著。
耶律延禧地位的穩固,對他們可不是好消息。
須知,大遼太師、魏王掌權的時候,可是誣殺了皇後蕭觀音,毒殺了太子耶律浚。
梁王若是順利即位,掌權後,豈能不給他的祖母和父親報仇?
魏王現在是死了。
可大家夥當年都在魏王帳下聽過命,拿過好處。
梁王會放過他們嗎?
沒有人知道,但不會有人敢賭。
耶律洪基自然敏銳的察覺到了北院貴族們間的氣氛。
他不動聲色的對韓先讓低語一聲。
韓先讓點點頭,去了帝帳後,傳召來了大遼天子的妃子,如今的皇後蕭坦思的親妹妹蕭斡特懶。
斡特懶,進了帝帳,就坐到了耶律洪基身側,然後對耶律延禧招手:“梁王,到我身邊來……”
耶律延禧乖乖的走到了蕭斡特懶身邊,坐下來,就像母子一樣。
北院貴族們,看到這一幕,才多少籲出一口氣,有了一絲安心。
因為,蕭斡特懶不僅僅是皇後的親妹妹。
她還曾是魏王世子耶律綏的王妃。
魏王亂黨伏誅後,被耶律延禧收入後宮,還下詔讓蕭坦思和蕭斡特懶一起撫養耶律延禧。
這就是給北院貴族吃的定心丸。
然而,蕭斡特懶坐下來後,沒有多久。
帳外便傳來一陣陣驚呼:“天狗食月了!”
耶律洪基聞言,立刻站起身來,帶著群臣來到帳外。
就看著那碧空的蒼穹上,那圓月漸漸被某種未知之物吞噬。
遼國君臣看著這一切,都陷入了沉默。
中秋月圓之夜,卻遇到天狗食月。
大凶之兆也!
……
興慶府。
秉常抬頭,看著那已經被天狗完全吞沒的隻剩下一個月牙的月亮。
他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來。
“天狗食月……天狗食月……善!善!”
這是大凶之兆,恰好他的母親,大夏太後的病情正在惡化。
這意味著上蒼告訴他,他終於要熬出頭了!
這讓秉常非常興奮。
他回憶起前些天,梁太後拿著南蠻的小皇帝的事情訓斥他的記憶。
就握緊了拳頭:“竟說朕連一個黃口小兒也比不上……”
“該死!該死!”
隻等他母親咽氣,秉常就知道,他一定能掌權。
而他隻要掌握權力,他就會證明給所有人看——朕,是景宗的子孫!
彆拿一個十歲的黃口小兒來和朕比較!
朕會讓所有人都臣服在朕的腳下!
在秉常身邊,他的妻子梁皇後看著自己丈夫的神色,忍不住悠悠歎息一聲。
這個時候,有宮女端來茶水。
梁皇後於是親自為秉常調配了一碗茶湯,然後送到秉常麵前:“兀卒,飲茶……”
秉常接過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青鹽的味道,裹著茶水的苦澀,驅散了他口腔之中的異味,也讓他精神為自一振。
看著秉常將茶湯喝完,梁皇後垂下頭去。
心中的愧疚,在迅速蔓延。
……
中秋節的夜晚。
趙煦在保慈宮後的花園中,也看到了天空中的圓月正在被陰影漸漸吞噬。
兩宮都驚呼出聲:“天狗食月了!”
不過,她們也隻是驚呼了一下,對此沒有太大反應。
在大宋,月食、日食算什麼?
天天發大水的黃河,動不動就地震的環京畿軍州,早就讓人對這些事情習慣了、麻木了。
趙煦安坐著,隻是看著月亮。
然後低聲吟誦著蘇軾的詞:“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他想起遠在河北的堤壩上的軍民們。
於是,舉起手中茶杯,遙遙向著河北敬了一杯。
“今日中秋,與諸君共賀……”
今天早上,趙煦就已經得到了河北雨停的喜報。
同時也知道了,本該在昨天潰堤的小張口,頑強的堅持了下來。
大名府的堤壩,更是穩如泰山。
隨著河北的秋雨停下來,今年的秋汛算是走到了尾聲。
數十萬軍民,在趙煦氪金神功加持下,總算是熬了過來。
然而……
趙煦清楚,這隻是因為今年的洪水隻能算十年一遇。
同時上遊也沒有下太多雨。
故而才能有上上輩子的韓絳爆種,成功守住了大名府。
也才能有如今的宋用臣,守住了小張口的奇跡。
因為,這種級彆的洪水,人力隻要發揮到極致確實可以抵抗。
然而……
趙煦很清楚,隨著黃河上遊的西夏人,不斷墾荒、伐木,破壞植被。
黃河的泥沙量隻會不斷增加。
同時,在現代留學時,趙煦已經知道,如今的這個時候,正是全球氣候進一步變冷的時候。
根據史料記載,趙佶時期,南方的長江甚至在有些年份被凍結了。
一直要等到完顏構南渡,氣候才會迎來一段相對溫暖的時期,然後到明朝再次進入小冰期。
想著這些,趙煦就明白,一切任重而道遠。
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注:續資治通鑒長篇記載:丙子,月有食之。
沒有查到具體是月全食還是月偏食,姑且認為是月全食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