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f 半夜倉惶爬起來,背著麵色隱隱發紫的妹妹跑到醫院,折騰了足足十幾個小時後,滿眼血絲的裡昂背對著窗外的夕陽,坐在一張臟兮兮的病床邊,看著總算不再嗆咳的妹妹,神情複雜地低聲詢問道道
“安娜,告訴我,你的藥什麼時候停的?”
聽見裡昂少見地喊了自己名字,病床上麵白如紙的清瘦少女不由得微微一顫,知道現在的哥哥雖然看起來平靜,但實際上多半已經氣得快要發瘋了,隻得微垂著頭老實交代道
“差不多……兩個月前吧?”
兩個月前……
裡昂聞言回憶了一下,隨即不由得用力攥緊了拳頭,帶著少許汙泥的指甲幾乎楔進了掌心的皮肉裡。
兩個月前,正好是自己滿十六歲成年的時候。
那天王**部的撫慰官準時上門回訪,宣布自己已經成年,並按照那所謂的新政策,強行停掉了本該發放到二十二歲的陣亡軍屬撫恤。
那個少見的沒有漂著廢氣和塵埃雲,晴朗溫暖又陽光燦爛的午後,在自己一家四口心裡,卻比嚴冬的冰原還要寒冷。
當軍部為了做平超支的賬目,選擇侵占撫恤金填軍費的坑,強行停發撫恤的決定,將這個原本還能勉強維持的小家,一把搡到了懸崖的邊緣……
回憶完那天的情形,裡昂無聲地咬了咬後槽牙,兩隻手掌攥得骨節處隱隱發白。
是了,明明少了四分之一的撫恤金,但這兩個月家裡的開支卻沒減少太多,夥食上甚至還能勉強維持不變……該死!我怎麼現在才發現!
“哥。”
看著身邊低著頭沉默不語的裡昂,病床上愈發顯得清瘦的少女沉默了一會,隨即微微扭過頭去,用輕飄得仿佛隨時會散掉似的聲線幽幽道
“要不,就彆管我了吧?”
裡昂聞言頓時渾身劇震,隨即猛地抬頭,瞪著滿是血絲的雙眼怒聲嗬斥道
“你胡……”
“哥!”
努力抬高了音量,卻引來了一陣劇烈的嗆咳後,清瘦少女連忙抓住裡昂青筋爆起的右手,一邊努力平穩著風箱似地的呼吸,一邊儘量平靜地柔聲勸說道
“我這兩個月裡仔細算過了,哪怕我死掉之後會再少一份撫恤,但隻要不用買我的藥,靠著兩個小的那兩份撫恤金,你再多打一些日結的零工,就足夠把他倆勉強帶到成年了。
還有,我的登記年齡要比實際小一歲,所以等我病……等我離開之後,你隻要避著點兒巡邏隊,趁夜偷偷把我扔進王都外城的排汙河裡,再把我的舊衣服掛在家裡的衣架上,裝成我還在的樣子,咱們就能再領兩年軍部的撫恤金。
哥,你聽我說,老兵巷裡的人家,我已經提前去求過了,他們都願意幫著咱們遮掩,隻要他們配合你騙過軍部的撫慰官……哥?哥!你去哪兒?”
去殺人!我要去殺人!
聽到安娜的提議後,渾身戰栗的裡昂無比驚恐地發現,自己居然有那麼一瞬間,下意識地認同了她的辦法,在來到了這個世界三年後,自己居然開始習慣了這一切!
仿佛身後有另一個麻木冰冷的自己,正在身後死死地追趕著,想要把現在這個勉強還算鮮活的自己徹底吞掉一樣,裡昂開始不自覺地發足疾奔,滾燙的熱血幾乎瞬間便脹滿了腦子。
在狂奔出去的路上,他粗暴地撞翻了一輛醫療推車,直接俯身摸了把還沾著血的手術刀,便踉踉蹌蹌地衝出了醫院,朝著三條街外的路政部埋頭猛衝!
如果不是路政那幫狗東西,把煉金廠批建在了民居附近,安娜就不會因為煉金廢氣泄露得病!
如果不是他們跟工廠沆瀣一氣,出具了泄露事件未造成汙染的證明,她的病也能有錢醫治!
如果不是王**部的無恥侵占,身為機械師的父母留下的雙倍撫恤金,完全夠我把三個弟妹拉扯到成年!
還有!如果不是這狗日的世界爛成了這個鳥樣,我t就不用像現在這麼苦苦掙紮,多少也能活得像個人!
……
熱血衝腦的裡昂攥著手術刀穿過三條街,在血紅的夕陽下衝到路政部,來到了昨天排著長隊,像牲口一樣任人挑選的廣場。
雖然離王國規定的下班的時間還有一小時,但路政部的職員們,卻已經從燈火通明的大樓裡魚貫而出,談笑著從衣衫破舊的裡昂身邊路過。
“下周王爾德大師的劇團會來王都,在中央十字戲院表演他的成名歌劇,你去不去?”
“我可沒你那麼高雅,馬戲什麼的我倒是有興趣,歌劇還是算了,話說你怎麼找我看歌劇?你老婆呢?”
“她?她是喜歡歌劇沒錯,但她更喜歡漂亮的皮包跟鞋子,以及會在那天打折的百貨公司。”
“怪不得,哈哈,那就隻能祝你的荷包好運了。”
歌劇、馬戲、皮包、百貨公司……如果不聽他們說這些,我甚至都要忘了,這並不是一個貧瘠窮困的世界,也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麼痛苦。
聽著衣著光鮮亮麗的路政部職員們的談笑,裡昂不由得緩緩抬起頭,兩枚生滿粗大血絲的眼珠,定定地望向了麵前燈火通明的大樓。
安娜是對的,與其被她的病拖垮全家,最正確的做法就是放棄治療看她病死,然後再把屍體偷偷丟進那條滿是糞便和餿水的排汙河,想辦法再“騙”兩年軍部的撫恤,把剩下兩個小的撫養長大,但……
對不起,我真的已經撐不住了……
早出晚歸努力了整整三年,卻發現生活不僅沒有變好,反而開始滑向深淵的裡昂,先是用力抿了抿裂了血口子的嘴唇,隨即含著滿嘴腥鹹的鐵鏽味,快步朝著路政部的大樓走了過去。
現在是路政部的下班時間,也是最容易混進去的時候,接下來自己要先上二樓,找到那個當初批建煉金藥劑廠的狗東西,一刀剖開他滿是肥油的肚子。
接著再趁亂跑上四樓,找到那個給藥劑廠做偽證,導致家裡拿不到賠償,沒錢給安娜治病的混賬,然後跟他同歸於儘!讓這些該死的……
“膨!”
“你瞎了嗎?往前走的時候不看路?”
瞥了眼被碰倒在地的瘦削青年,從拐角出來的肥壯男人皺了皺眉,滿臉嫌惡地拍了拍大衣前襟上的灰,隨即啃了一口手裡塗滿了芝士的漢堡,繞開倒地的裡昂揚長而去。
有些發懵地爬起來後,看著那個有些熟悉的背影,裡昂不由得微微一怔。
是昨天那個“挑牲口”的死胖子!
盯著那個蠻橫男人的背影,看著那張油膩又可憎,正抓著一隻雙層肉堡大口撕咬的胖臉,裡昂隻覺得自己的腦子裡嗡得一下亂了起來。
仿佛被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支配了似的,腦海中幾乎快要炸出來的怒焰,恰當地找到了最合適的宣泄口,把他本就滿是血絲的雙眼染得一片猩紅,並驅使著他攥緊冷硬的手術刀,踉踉蹌蹌地追了上去。
如果他昨天能讓自己通過,說不定現在的自己就不會這麼絕望!如果他昨天能讓自己通過,說不定自己還能保住安娜的命!如果他昨天能讓自己通過……
“爸爸~”
就在裡昂已然追到男人身旁,準備做些什麼時,一道清脆的童音忽地從耳側傳來。
伴隨著那風鈴一般清脆的呼喚,麵前那張滿是傲慢和冷漠的麵孔忽地一暖,高胖男人臉上的倦色瞬間一掃而空。
隻見他先是用力吸了吸鼓脹的肚皮,隨後有些艱難地蹲下身,笑嗬嗬朝飛奔而來的小女孩兒張開了雙臂。
“……”
看著歡笑著從自己身邊跑過,乳燕一般投到男人懷裡的小女孩兒,裡昂不由得逐漸放緩了腳步,隨即有些茫然地回過頭,發現身後不遠處,一名體態有些發福的中年婦人,正笑容溫婉地朝這邊凝望著。
即便活在這麼垃圾又操蛋的世界裡,婦人看向那父女倆的眼神,卻依舊漾著令人豔羨的幸福……和昨天晚餐時,安娜望向自己的笑容簡直一模一樣。
“……”
“媽的!”
不知所謂地咕噥了一聲後,不知道在咒罵什麼的裡昂右手微微一鬆,沾著血的手術刀當啷一聲落在地上,頓時引來了肥胖官員懷疑的眼神。
直接無視了這幸福得讓人憎惡的一家三口,再次朝腳下光可鑒人的青石地磚啐了一口後,冷靜下來的裡昂默默地轉過身,邁著自己那標誌性的沉重腳步,朝坐落於陰影之中的清理局走了過去。
手刃仇人然後一死了之,固然很t的痛快,但總有些時候,人不管多麼想死,都得好好活著……起碼也要死得更有價值一點。
站在清理局那扇黑沉沉的厚重大門前,裡昂沉默了一會兒,抬手抓住被摸得油亮的黃銅把手,朝裡麵用力一推。
記得昨天這個時候,那名紅頭發的麵試官說過,清理局算是警務部的編外部門,按照這種外勤部門的規矩,如果自己因公殉職的話,應該也能留下一大筆撫恤金。
所以如果自己一家四口裡,注定要先死掉一個,剩下三個才能哭著活下去的話……那還是讓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