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隻有十六歲,跟著剛哥討生活。
剛哥拜了詹四爺的碼頭,入了新亞和平促進會的夥,尤白魚便也跟著吃上了日本人的皇糧。
“日本人厲害的嘞,跟著日本人吃香的喝辣的。”
這是剛哥現在最常掛在嘴邊的話。
在一次下鄉收糧的時候,尤白魚手裡拿著這把盧比手槍,瞄著一個姨婆,雙手顫抖不敢開槍,被剛哥打了一巴掌,閉著眼睛開了槍。
此後,他一閉眼就會想到自己當時睜開眼後看到那個穿著破爛衣服、瘦的皮包骨頭的老姨婆額頭的血洞。
這種噩夢,直到他再次開槍殺人才消失。
剛哥便誇讚他,說他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此時此刻,尤白魚看了一眼周遭的夥伴,白雪紛紛中,他的內心仿若有一股熱火在燃燒。
近百弟兄,四輛卡車,這種陣勢,霸氣!
隨後他將視線放在領頭的詹四爺身上,這是剛哥傳授給他的不傳之秘
打仗的時候,盯著帶頭大哥,看老大怎麼做,跟著學就是了,這樣才能保命。
然後他便聽到了‘噠噠噠噠噠噠’的嘶吼聲。
……
作為張笑林手下數一數二之能打敢殺之人,詹四自有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學
第一,不怕死,下手夠狠。
第二,時刻牢記保命要緊。
這兩點並不矛盾。
在看到巡捕房的軍卡上的輕機槍的時候,詹四心中咯噔一下,以異常迅速的動作朝著地上一趴,然後一個貼地打滾便鑽入了卡車車頭底盤下。
耳聽得輕機槍噠噠噠猛烈開火的聲音,詹四又怕又恨,他是萬萬沒想到程千帆如此不講武德,竟然準備了三挺輕機槍等他入彀。
不僅僅是輕機槍,巡捕們手中的長短槍也是同時開火。
“側恁娘!”
“尼莫搓比!”
“甘妮娘!”
“啊!”
“救我!”
被機槍噠噠噠嘶吼聲遮掩下是咒罵聲,慘叫聲,求救聲。
約莫兩分鐘的時間,槍聲停了,現場可謂是血流成河,死屍遍地,還活著的也是趴、躺在地上慘叫聲一片。
“找到了!”
“詹四爺,您老可好?”趴在車底的詹四聽到了一聲戲謔之語,他一扭頭就看到了幾名巡捕趴下來,數支槍口對著自己。
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詹四也是一咬牙從車底爬出來。
如果剛才死於亂槍之下,那便死了,現在他不認為程千帆敢殺他。
……
躲在車底的時候,詹四已經預料到自己的手下會遭遇較大傷亡,但是,當親眼目睹的時候,他還是驚呆了,他沒想到自己的手下會死傷如此慘重。
饒是多次帶隊下鄉收糧,殺人放火無惡不作,見多了死人的詹四,此時一眼望去,看到遍地死屍,血流成河,也是禁不住渾身顫抖。
“程千帆,你竟然,你竟敢?”詹四指著不遠處的程千帆,怒聲道,“我告訴你,你攤上大事了,張老板不會放過你!不,是日本人不會放過你的。”
小程總警帽上,肩膀領章上落了薄薄的一層浮雪,他的右手拎著一杆水連珠步槍,踏著積雪走來。
看著舉槍、闊步走來的程千帆,詹四的心中開始發慌
程千帆不敢對自己怎麼樣……的吧!
嘭!
一聲槍響。
一槍乾掉了一個鬼哭狼嚎慘叫之人,小程總就那樣舉著槍,槍口對準詹四,徑直走到近前。
詹四嚇得動都不敢動了。
他的喉嚨湧動,這是在拚命的咽口水。
“詹四爺。”小程總微笑著,槍口直接塞進了詹四的嘴巴裡,“你啊你,還真是你的命啊。”
詹四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他的眼珠子瞪大。
程千帆搖搖頭,“我之前一直在考慮,是先乾掉龐水呢,還是先乾掉你,想來想去,還是龐水吧。”
“阿嗚嗚嗚?”詹四嘴巴裡嗚嗚嗚的。
“是的,龐水死了。”程千帆點點頭,“本不想殺你的,你自己送上門了。”
說完,小程總直接扣動了扳機。
嘭!
看著詹四的屍體,程千帆嘖了一聲,“你們好兄弟一場,且去陪他吧,一起上路不孤單。”
他沒有騙詹四,他的目標是龐水,相比較頭腦簡單、隻會打打殺殺的詹四,龐水這種人的威脅最大,這個威脅不僅僅指的是對程千帆和家人的威脅,還指的是此人作為漢奸的危害。
當然,他也早就防了一手,設下了圈套。
不管是誰帶人來救龐水,都將掉入陷阱。
詹四浩浩蕩蕩的來了。
所以,詹四死了。
……
“報告程副總,打死了二十三人,還有二十幾個人被打傷,有二十幾個繳械投降了。”大頭呂跑來彙報說道。
程千帆皺了皺眉頭。
大頭呂明白小程總的意思,解釋說道,“應該還有一部分人在響槍後就跑了。”
程千帆點點頭,詹四的這些手下,欺壓良善,欺軟怕硬,逃生本領一流,對於周邊道路也熟悉,趁亂跑掉很正常。
“弟兄們呢?”他問道。
“有五個弟兄運氣不好被流彈擊中,其中兩個弟兄殉職。”大頭呂說道。
軍卡上的三挺輕機槍發揮了重大作用,巡捕房火力強大,詹四及其手下更是驟然遇襲,抵抗極其微弱。
且詹四本人更是首先躲起來了,其手下群龍無首,基本上都是胡亂開槍,故而並未給巡捕造成像樣的殺傷。
程千帆環視了周圍,在車燈和路燈下,可以看見屍體縱橫,慘不忍睹。
大頭呂瞥見小程總的嘴角揚起一抹古怪的笑容,嘴巴裡似乎是嘟囔了一句什麼。
“能走路的都帶走,一百。”程千帆摘掉白手套,隨手一扔,徑直朝著己方的軍卡走去。
“是!”大頭呂敬了個禮。
他懂,一百的意思是,一天的夥食費、‘監舍住宿費’等等計一百法幣。
“卡車也弄走。”遠處傳來了小程總的聲音。
“是!”大頭呂趕緊說道。
“呂哥,那些呢?”魯玖翻指了指地上躺著慘叫的傷者,問道。
大頭呂看了一眼已經走開的程千帆的背影,皺眉思考,巡長可能不怕日本人,但是,他大頭呂不敢把事情做絕。
考慮到詹四的手下基本上都是新亞和平促進會的人,確切的說是為日本人效命的,擔心惹怒了日本人,他終究沒敢下令補槍。
“不用理會。”大頭呂說道,“撤!”
逃走的那些人很快會回來,自有人來救治這些傷者。
他搖搖頭,經此之事,巡長和張笑林之間的仇怨越結越大了,怕是真正要不死不休了。
他心中此時有一個疑惑,程千帆也是親日的,明知道張笑林背後是日本人在撐腰,先殺龐水,又乾掉了包括詹四在內的近三十名為日本人賣命之人,巡長怎麼敢的!
經過一個軍卡的時候,他瞥了一眼,看到被抓走的舞客們戰戰兢兢,看到他走過來,都是擠出了幾分笑。
大頭呂知道,先不說張笑林會如何報複,但是,經過這麼一遭,在中央區,不,是整個法租界乃至是上海灘,隻要小程總不死,可以肯定的是,便沒人敢再來捋小程總的虎須。
上海開埠以來,還從未有如此心狠手辣、乃至是明目張膽一口氣乾掉近三十條人命的華籍巡捕房高官!
最重要的是,那是張笑林張老板的人,是為日本人做事的。
巡捕房的軍卡離開之後,剛才逃散的詹四手下跑回來,看到滿地死屍,有些人嚎啕大哭,有人呆若木雞,有人甚至哇哇嘔吐。
尤白魚第一個衝到了詹四的屍身跟前,他看了一眼腦袋幾乎被打爛的詹四,抱著屍體大哭。
哭了約莫不到半分鐘的時間,其他的手下也意識到了該做什麼,他們也湊過來。
尤白魚懂事的起開,將嚎哭的位子讓給其他人。
此時此刻,並沒有人注意到詹四手上的金戒指、玉扳指,手腕上的金表,乃至是兜裡的金質打火機、銀元、現鈔等等值錢的物事都已經不見了。
……
虹口。
特高課駐地。
荒木播磨正在研究剛剛彙總過來的情報,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響起。
“我是荒木播磨。”
“好的,這件事我知道了。”荒木播磨說道。
電話那頭的大頭呂有些猶豫,最終還是問道,“荒木隊長,程副總這麼做,蝗軍會不會……”
“這種事不是你應該操心的。”荒木播磨沉聲說道,說著便掛掉了電話。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呂虎此人,對於宮崎君還是有幾分忠心的。
“宮崎這個家夥,動手還真是淩厲啊。”荒木播磨嘟囔了一句,將辦公桌上的文件收進了抽屜裡,就在他關上抽屜的時候,有一頁文件露出一角,可見一個人名陳香君。
約莫三分鐘後,荒木播磨來到了課長休息室,這是三本次郎臨時休憩之所。
三本次郎一身和服,榻榻米上放了一瓶打開的紅酒,醒酒器和一隻高腳杯已經準備好了。
“課長,呂虎剛才打來電話彙報,張笑林的手下龐水和詹四死了。”荒木播磨彙報說道。
三本次郎看了荒木播磨一眼,他的心中也是感歎不已,荒木這個家夥現在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他幾乎可以肯定,龐水和詹四的死和宮崎那個家夥有分不開的關係,甚至可能是宮崎健太郎親自動手。
倘若是以前,荒木播磨會直接彙報說‘課長,呂虎打來電話,宮崎君殺死了詹四和龐水’。
“是宮崎乾的?”三本次郎問道。
“龐水的‘皮球舞廳’窩藏薑騾子匪幫,宮崎君帶隊突襲,將負隅頑抗的龐水射殺。”荒木播磨說道,“當然,這會是官方的說法,實際情況是宮崎君就是衝著龐水去的。”
說著,他補充了一句,“龐水曾經派人跟蹤、槍擊過宮崎君,屬下也是在那次襲擊中受傷的。”
看到三本次郎沒有說話,荒木播磨便繼續說道,“這一次張笑林安排方輝刺殺宮崎君,宮崎君必須還以顏色……”
看到荒木播磨還要繼續說,三本次郎打斷了他的話,冷冷問道,“詹四是怎麼回事?”
宮崎健太郎若是隻乾掉了一個龐水,他倒是並不會生氣,但是,殺了龐水,竟不收手,又乾掉了詹四,稍顯過了。
“詹四帶了近百名手下,四輛軍卡浩浩蕩蕩,攜帶武器,在法租界如入無人之境……”荒木播磨說道。
“確實如此?”三本次郎打斷了荒木播磨的話,冷冷問道。
“確實。”荒木播磨回答說道。
三本次郎臉色陰沉,點點頭,“告訴宮崎那個家夥,此事到此為止了。”
荒木播磨心中為好友成功過關感到高興,連忙點頭,“是!”
然後,他終於還是將剛才被打斷的話說了出來,“宮崎君應該本無意殺死詹四,隻是不得不殺。”
三本次郎便瞪了荒木播磨一眼,隨後竟是沒有生氣,隻是點點頭。
隻要詹四帶人去了,宮崎就必須動手殺人。
小程總必須以雷霆手段維護自己在法租界,乃至是在上海灘的權勢和地位。
自始至終,荒木播磨都沒有提及被射殺的二十多名詹四手下暨新亞和平促進會成員,三本次郎也沒有問及。
……
“你先殺了龐水,又乾掉了詹四。”老黃和程千帆碰杯,關切問道,“冬先生那裡會不會……”
冬先生便暗指的是三本次郎,取自矮冬瓜之意。
“龐水必須除掉。”程千帆喝了一口溫好的黃酒,說道,“這個人是張笑林的智囊之一,非常聰明,這樣的人一旦被日本人重用,必然危害極大。”
他夾起一塊豬頭肉,嚼的嘎嘣脆,滿意的點點頭,繼續說道,“目前龐水因為張笑林的壓製,暫時還未進入到日本人的視線之內,正好可以除掉,若是以後此人受到日本人的重用,再想要除掉龐水,可就不容易了。”
“是這個道理。”老黃點點頭,“那詹四呢?”
“先殺龐水,又除掉詹四,三本次郎本應該是會生氣的。”程千帆說道,“當然,這種生氣也在我能承受的範圍內。”
他的‘真正’身份是宮崎健太郎,是日本人眼中的自己人,他接二連三受到張笑林安排的刺殺,盛怒之下選擇瘋狂報複,隻要不是衝著張笑林本人去的,都在三本次郎等日方高層的容忍底線範圍之內。
“不過,詹四的囂張跋扈,使得他的死對於我的影響大大降低。”程千帆繼續說道,“根據我對荒木播磨的了解,荒木會替我美言,會大肆渲染詹四的囂張舉動。”
他的臉上露出笑容,“三本次郎應該不會再責罰與我。”
“日本鬼真是既陰險又矛盾的民族。”老黃冷笑說道,“既想要狗聽話,又害怕狗太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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