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羊肉不錯。”程千帆拿起手絹,擦拭了嘴角,潔白的手絹上,沾了油汙,被小程總隨手丟在桌子上。
“確實是好吃。”豪仔放下啃乾淨的大骨頭,抹了一把嘴巴,嘿嘿笑著說道。
然後他推開雅間的門,走了出去。
不一會,樓下傳來了豪仔的聲音,“人呢,去個人收拾一下,上一壺好茶。”
“好嘞,這就去。”樓下的夥計趕緊答應一聲。
小程總是得罪不起的貴客,自然要伺候好,不過,小程總不喜歡有人在雅間外麵候著,東家便安排一個機靈的小夥計在一樓隨時候著。
很快,一壺上好的西湖龍井沏好提了上來。
“下去吧。”豪仔接過茶壺,擺擺手將小夥計趕走。
等腳步聲走遠後,豪仔又輕輕拉開門瞄了一眼,確認外麵沒有人偷聽,這才關上門。
……
“帆哥,沒人了。”豪仔說道,他剛才出去,表麵上是喊上茶,實際上仔細檢查了周圍,確認沒有可疑之人。
“查到什麼了?”程千帆問道。
“趙長庚是浙江溫州人,三年前來上海,是皮森洋行的副經理,家裡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豪仔說道。
“還有呢?”程千帆點點頭,輕輕押了一口茶,問道。
豪仔說的這些都是很容易查到的表麵情況,如果豪仔隻查到了這些,這會令他失望。
“屬下還查到了一件特彆有意思的事情。”豪仔說道。
“說說看。”程千帆掃了一眼樓下的街道,看到袁開洲的車子摁喇叭過去了,車窗落下,袁開洲向他做了個並不規範的敬禮手勢。
程千帆則是微笑著,拱手回禮。
“屬下查到趙長庚前些日子去過貝當區蝦皮巷。”豪仔說道。
“噢?確認了?”本來靠在椅子上的程千帆身形一正,表情嚴肅問道。
因為夏侯遠正是住在貝當區蝦皮巷。
“確認了。”豪仔點點頭,“弟兄們暗中打探到一個細節,趙長庚那天在蝦皮巷買香煙,似是買到了假煙,一轉眼賣煙卷的小販就不見了,趙長庚氣的跺腳罵。”
“趙長庚出現在了蝦皮巷。”程千帆沉吟說道,他手中擎著茶杯,驀然問道,“有打聽到趙長庚和夏侯遠之間有接觸沒?”
“沒有打聽到。”豪仔搖搖頭,緊接著解釋說道,“不是他們兩個沒有接觸,是弟兄們沒有打聽到這方麵的情況。”
程千帆點點頭,豪仔的解釋是非常有必要的,同樣的一句話,卻可能是兩種意思,必須解釋清楚,這一點在特工工作中尤為重要。
……
趙長庚,疑似被軟禁的上海站特工。
夏侯遠,日軍特務部西村班的特工。
程千帆在琢磨,這兩個人,甚至可以說是完全敵對之人,他們之間會產生何種聯係?
雖然豪仔報告說並不知曉趙長庚和夏侯遠之間有無接觸,但是,當這樣兩個身份特殊的人在同一個地點出現,這本身就足以引起警惕和各種猜測。
程千帆拿起桌子上的煙盒,取出一支煙。
豪仔劃了一根洋火幫程千帆點燃。
程千帆輕輕吸了一口煙,身體後仰,一隻腳翹起來,看著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陷入了沉思。
趙長庚的情況,他了解不多。
反倒是夏侯遠的情況,他這邊掌握的更多一些。
在假設這兩個人之間有某種聯係的情況下,無法從趙長庚身上取得進一步的突破,程千帆選擇琢磨情報更多的夏侯遠。
夏侯遠是西村班的特工。
這個人在西村班的級彆和地位,程千帆並不知道,不過,從夏侯遠死去之後西村尾藏的態度來看,夏侯遠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夏侯遠手中的那個首飾盒。
這說明什麼?
說明夏侯遠其人在被上海特情組乾掉之前正在參與某項秘密行動!
不對,以西村尾藏對此事的重視程度來看,夏侯遠這個人在這個秘密行動中應該是有著特殊或者是重要的作用的,而並非是無關緊要的參與者。
日特機關中的這樣一個‘秘密行動’的重要參與者,和上海站的一名秘密特工之間,會發生何種聯係?
手頭上掌握的情況太少,程千帆一時之間也很難有進一步的分析。
但是,單單是這兩個人的身份本身,就意味著這件事絕對不簡單。
……
“帆哥,會不會是趙長庚暗中投日了?”豪仔問道。
“可能性不大。”程千帆搖搖頭,從他那一天的暗中觀察來看,趙長庚已經投靠日本人的可能性不大。
程千帆了解日本特務機關,倘若趙長庚真的投靠了他們,那麼他們當日對於盧興戈這條送上門的肥魚不會無動於衷的,即使是不秘密抓捕,也會暗中派人跟蹤。
盧興戈並沒有被跟蹤,這個細節說明趙長庚沒有投靠日本人。
當然,也可能趙長庚確實是投靠了日本人,但是,日本方麵決定放長線釣大魚,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所以他們沒有派人跟蹤盧興戈。
還有一個引起他關注的細節。
按照他的觀察,以及皮蛋當時提供的情況,趙長庚確實是傳遞了情報出來。
盧興戈也順利的拿到了情報。
這似乎又佐證了趙長庚沒有叛國。
程千帆彈了彈煙灰,又抽了一口煙,然後將煙蒂在煙灰缸摁滅。
“帆哥,小道士。”豪仔輕聲提醒說道。
程千帆扭頭看下去,就看到一個人影沒入人叢中,從背影看是小道士。
“走吧。”小程總隨手抓起一把瓜子,邊嗑瓜子,邊走。
“是!”豪仔摘下禮帽,熟練的大手一掃,將瓜子花生掃落帽子裡。
……
約莫二十多分鐘後,小程總和豪仔一起,轉轉悠悠來到了一處說書場。
上海灘的說書場,以城隍廟最多,因為此地是上海灘說書場的發源地,可以說,早年間那些說書的好手,大多集中於此。
小程總來的這家說書場,名字叫做群玉樓。
一樓大堂裡,眾多聽客正聽得如癡如醉,有的看似是在打瞌睡,但是,聽得精彩處,有人拍手叫好的時候,此人定能及時跟上。
也有側耳靜聽,聽得精彩處絕不吝惜掌聲,卻絕少會打賞幾枚鎳幣的精細鬼。
小程總上了樓梯,一路上起身拱手行禮之人絡繹不絕。
程千帆一律微笑以對,碰到相熟的‘在幫老人’,還上去寒暄兩句,說一聲這位的消費他請,贏得一陣嘖嘖讚歎聲和整齊的大拇指。
到了二樓,東家早早將雅間備好。
小程總這邊剛剛落座,上好的茶水,精致的小食就擺放好了。
甘草梅子、金花茶、茨菇片、糯米餅、嘉興粽子、熏田雞、熏蛋、藕粉、風味彆致,要什麼有什麼。
機靈的小夥計問了句,是否要找姑娘陪著聽書。
看到小程總下意識扶了扶腰子,說今天就免了,小夥計點頭退下後,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
……
群玉樓的雅間很有私密性,貴客想要看說書人抑揚頓挫的表演,可以拉開帷布,自然一覽無餘。
若是隻想要聽說書,又不想被閒人窺視,便拉上帷布,再放下梁上吊著的一排木板,正好可以完全遮住,形成一個私密性很好的雅間。
然後按了按鈕,牆上的電喇叭便可以聽到樓下說書人的聲音。
雖然大多數時候,這聲音有些失真,但是,這幅關門聽書的腔調著實不錯,故而很多富貴人家頗為喜歡。
大約半小時後,豪仔出去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房門虛掩。
不一會,一個人影拉開門,閃身進入,隨手關上了房門。
進來的是小道士。
……
小道士一身短打裝扮,戴了禮帽,敞開衣襟,嘴巴裡叼著牙簽,一幅在幫的砍殺漢子做派。
“擦掉。”程千帆抬眼看,指著小道士的脖子說道。
“啊?”小道士發愣。
“口紅印。”程千帆搖頭笑說。
然後他便看到小道士漲紅了臉,說了幾句‘他什麼都沒做’、‘這是不小心蹭上的’、‘不是女人啃得’之類的話。
豪仔捂著嘴,憋著笑,最後沒有憋住,噗呲笑出聲,被程千帆瞪了一眼後,轉過身去,捂著嘴巴。
“說說吧,打聽到什麼了?”程千帆扔給小道士一支煙,問道。
他也覺得頗為有意思,上海特情組這邊是安排小道士假扮成算命瞎子去夏侯遠隔壁家的洪太太那裡打探情況。
路大章那邊製定了一個獲取首飾盒的計劃,也是以瞎子算命的方式來執行。
卻是沒想到,兩人都想到一塊去了。
路大章那邊的行動,是利用田岱的家裡婆信命理的特點。
小道士這邊的情況則略有不同,這位和夏侯遠有偷情之舉的洪太太也信算命,不過,她隻信長相不俗的瞎子。
……
“那位太太確實是和阿元有苟且之事。”小道士說道。
阿元便是夏侯遠,小道士很謹慎。
程千帆點點頭,他看出來小道士有一閃而過的‘羞’色,沒有問小道士具體怎麼打探情況的,他要的是結果。
“那位太太說,阿元曾經告訴她,他最近有一件大事要辦,事成之後,就讓太太和先生離婚,阿元要娶她為妻。”小道士說道。
“大事?”程千帆心中一動。
思忖片刻,他問,“阿元說娶她為妻,你覺得這話有幾分可信度?”
“假的。”小道士說道,“這位太太自己都知道是假的,她也說了,知道是假的,但是她就是喜歡聽。”
“知道是什麼‘大事’嗎?”程千帆問道。
“具體不清楚,隻有零星的情報,不知道有沒有價值。”小道士搖搖頭,“我判斷是阿元很謹慎,沒有透露更多的情報。”
程千帆便瞥了小道士一眼,看來這小子把那位洪太太吃得死死地,這話裡還有一個蘊含意思是那位洪太太不會有隱瞞。
“什麼零星的情報?”程千帆問道。
“屬下旁聽側擊,暗中打聽到夏侯遠所說的‘大事’,似乎和一個訪客有關係。”小道士說道。
“訪客?”程千帆眼中一亮,問道,“具體點。”
“按照那位太太所說,是有一日阿元家裡來了一位客人,客人走後,當天晚上兩人幽會,阿元說了句‘好事找上門’,說要乾一件出人頭地的大事情了。”
‘出人頭地’?
程千帆手指輕輕敲擊桌麵。
考慮到夏侯遠的漢奸特務身份,他思考片刻,將這個‘出人頭地’自動翻譯成了‘立功受獎’。
訪客。
好事找上門。
立功受獎。
程千帆點燃一支香煙,輕輕抽了一口,隨後便沒有繼續抽,他現在在儘量控製抽煙,若蘭懷孕了,聞了煙味不舒服,他不想一身煙氣的回家。
……
“阿元家裡來訪客是哪一天?”程千帆想到了一個關鍵問題,問道。
“七月初一。”小道士想了想,又掰了手指計算,說道。
“確定?”程千帆表情嚴肅問道。
“沒錯,是七月初一。”小道士說,“那位太太記得清楚,說七月初一鬼門開那天的事情。”
小道士說話的時候,心中哼了一聲:姦腐銀婦。
當時他假稱必有人做了那不檢之事,才會導致這姻緣被生生斬斷。
洪太太便臉色煞白,吞吞吐吐說了兩人那天幽會恰逢鬼門開。
程千帆扭頭看向豪仔,“你記得那位先生是什麼時間買了假煙的嗎?”
“我想想。”豪仔趕緊說道,他皺眉思考,“應該是七月初一,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還要去查證一下。”
“越快越好!”程千帆表情一沉,說道。
“是!”豪仔恭敬點頭,“是屬下失職。”
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件事隻是諸多情報線索中的一條,並非他沒有記住時間,而是手下打探情報的時候沒有這麼精細。
但是,豪仔知道組長的脾氣和性格,組長待他們極好,猶如對兄弟一般,這是豪仔所見過和聽說過的最好的長官,不過,組長對他們也要求極為嚴格,沒有做好,就是沒有做好,最好還是不要狡辯。
程千帆將還在燃燒的煙蒂摁滅,他的臉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儘管還有具體時間需要進一步查證,但是,他心中已經有分確定:
他之前的推測得到了證實——
趙長庚和夏侯遠之間的聯係點找到了!
p:求訂閱,求打賞,求月票,拜謝。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