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華立路二十二號,中央巡捕房。
總巡長辦公室。
“誰給你的膽子向同僚開槍的?”覃德泰指著程千帆的鼻子,訓斥說道。
“報告覃總,阮誌遠惡意尋釁,屬下一時間難以忍耐,隻是舉槍嚇唬對方,誰料到槍支走火了。”程千帆站得筆挺,停頓了一下,“好在隻是擦破點皮。”
“擦破點皮?你管那叫擦破點皮?”覃德泰怒氣反笑,“埃裡德的電話都連夜打到我家裡去了!”
埃裡德是法租界安南巡防隊的隊長,此人是安南人和法國人的混血兒,確切的說是一個法國下士在安南的私生子。
“覃總明鑒,是安南人尋釁在先,況且我的第三巡也有人受傷。”程千帆叫屈說道,“侯平亮你是知道的,做事勤勤懇懇,多老實一個人,被安南人打的重傷。”
聽到程千帆竟然用老實來形容自己手下的巡捕,覃德泰臉皮抽搐了一下。
“侯平亮?”覃德泰皺眉思考狀,“是那小子啊,傷到哪裡了?傷的怎麼樣?”覃德泰問道。
“手部重創,險些廢了。”程千帆說道,“這是互毆,是他們挑釁在先的。”
“互毆也不行。”覃德泰一拍桌子,“安南巡捕對我的人動手,這件事我自會向埃裡德要一個說法,槍支走火固然是意外,但是,你打傷了阮誌遠,這件事你也必須有個交代。”
說著,覃德泰看著程千帆,“埃裡德是什麼樣的人,不用我多說了,你自己知道怎麼辦。”
“屬下明白。”程千帆感激的說道,“屬下確實是魯莽了,不過,要說起來,覃總您也有責任。”
聞聽此言,覃德泰氣壞了,“那我倒要聽聽,我有什麼責任,你說說。”
“覃總您向來愛兵如子,對屬下更是多有照拂,屬下知道,有您在,隻要占著理,就什麼都不怕。”程千帆抬起頭,提高聲音說道。
“這麼說還是我的不對了?”覃德泰笑罵道,看著程千帆嘿嘿笑,他一指門口的方向,“趕緊滾蛋,該乾什麼乾什麼去。”
“是!”程千帆麵容一肅,畢恭畢敬的敬了個禮,“屬下告退。”
……
覃德泰的笑容收斂。
他的表情嚴肅。
心中有一股焦躁之火。
穆洪熙失聯了。
穆洪熙便是他的私人醫生穆醫生,其真正身份是國府黨務調查處情報股副股長,同時兼任他的直屬交通員。
兩人之間沒有固定聯係時間,因為是‘病人’和‘私人醫生’的關係,聯係比較自由,每每覃德泰覺得‘身體不舒服’,或者是穆洪熙覺得該給他複診了,兩人便會再覃德泰家中見麵。
就在昨天晚上,覃德泰打電話到穆洪熙的家中,卻一直沒有人接聽。
這是一個反常現象。
按理來說,穆洪熙應該在家中休息的,因為他在晚上是不出診的,他晚上出診隻會來覃府。
覃德泰是一個較為警覺之人。
他隨後又試圖聯係黨務調查處上海區情報股股長趙延年,趙家的女傭接的電話,說趙先生陪著趙太太回蘇州老家了,趙太太的姨婆突發重病了。
覃德泰略有些不滿和疑惑,按理說,趙延年要離滬,最起碼應該給他打個招呼。
在覃德泰的再次詢問下,女傭才小聲說,是趙先生在外麵養狐狸精被趙太太發現了,趙太太哭著回蘇州老家,趙先生忙不迭去蘇州哄太太去了。
這麼一說,覃德泰疑惑頓解。
趙延年的脾性,他是知道的,也隱約聽說這家夥在外麵有女人,且不止一個。
不過,趙延年是靠著妻子娘家的勢力爬上來的,頗為懼內。
此番惹得趙太太負氣回蘇州老家,趙延年慌了,隻顧著去蘇州哄發妻,顧不得向他彙報。
這倒也是比較合理的解釋。
真正引起他更深的疑懼之心的是,他在今天早上臨出門前電話聯係了行動股股長吳山嶽,這通電話倒是沒有出岔子,立刻接通了。
接電話的正是吳山嶽。
初始,聽到電話那頭吳山嶽的聲音,覃德泰是高興的,能聯係到人,這說明黨務調查處沒有出事。
他隨口提起了趙延年。
不過,還沒等他說出趙延年去蘇州之事,吳山嶽就主動提起這件事,並且很是冷嘲熱諷的挖苦了趙延年。
這本沒有什麼。
吳山嶽和趙延年明爭暗鬥,兩人素來不和,吳山嶽挖苦趙延年才正常,他要是誇讚趙延年才不正常。
不過,掛掉電話,覃德泰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他細細思量,在程千帆來他辦公室前幾分鐘,他臉色大變,琢磨過來哪裡不對勁了。
吳山嶽怎麼知道趙延年去蘇州之事的?
趙延年臨行倉促,都沒有向他這個副區長彙報,又豈會告知吳山嶽?
這不對勁!
……
程千帆在走廊裡抽煙。
他剛才一直在暗中觀察覃德泰。
他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覃德泰表現的非常正常,和往常無二。
看來覃德泰還沒有得知黨務調查處上海區出事的消息。
由此可見,上海特高課方麵對消息的封鎖還是卓有成效的。
不過,國府黨務調查處在麵對日本人之時所表現出來的機構渙散、鬆懈無能也令程千帆頗為震驚。
嘴唇微動,煙灰掉落。
程千帆剛剛邁出一步,卻又停下了。
不對勁。
他在去覃德泰的辦公室前,特彆去金克木的辦公室拜訪了一番。
金克木說他昨天和覃德泰就此事進行了溝通。
並且在今天早上已經整理了此次中央巡捕房三巡和安南巡捕阮誌遠所部互毆事件的文字報告,並且已經安排人送到覃德泰辦公室了。
在這份報告中,將程千帆和阮誌遠的衝突,上升到了他的三巡和阮誌遠所部的互毆
阮誌遠所部尋釁中央巡捕房三巡,雙方由此發生衝突。
程千帆開槍擊中一名安南巡捕,也被定義為槍支走火。
因為昨天侯平亮的傷檢報告還沒有出來,萬一侯平亮的傷勢不足以應付,弄不好還會有後續操作,所以,金克木並沒有具體提及侯平亮的傷情,也沒有提及侯平亮的名字,隻說程千帆的手下也有人受傷了。
所以,今天提交的正式報告中重點提及了侯平亮被對方重創手部之事。
但是,程千帆提及侯平亮受傷之事,覃德泰卻似乎是第一次聽說受傷之人是侯平亮,然後又詢問傷情如何?
這說明什麼?
說明覃德泰並沒有看金克木派人送過去的那份報告。
從程千帆的辦公室窗口可以看到中央巡捕房大門。
今天早上覃德泰來巡捕房的時候是八點一刻。
他去覃德泰辦公室拜見覃德泰的時候是九點鐘,三刻鐘的時間,覃德泰完全有充足的時間看那份報告。
且程千帆是早上接到覃德泰從家中打給他的電話,要他去總巡長辦公室。
如此,正常來說,覃德泰必然要提前看金克木副總巡長提交的那份報告,如此才能做到對這件事較為了解,有的放矢。
現在,以他的推測,覃德泰並沒有看那份報告。
這不符合覃德泰的工作作風。
此外,他去拜見覃德泰的時候,在走廊裡遇到彭書辦,特意問了問覃總是否在辦公室,彭書辦說覃德泰進了辦公室就沒有出來。
那麼,覃德泰在辦公室裡做什麼?
想什麼呢?
為何竟會忘了看文件。
程千帆猜測,定然有什麼人,或者是什麼事情令覃德泰牽掛、或者說是操心、煩躁,以至於他都沒有及時去看必要文件。
摁滅了煙蒂,程千帆眼眸深邃而嚴肅。
他意識到自己險些被覃德泰的表麵蒙蔽。
程千帆細細思量,他不得不承認,與覃德泰剛才的談話中,對方表現的非常正常,毫無破綻,若非他足夠謹慎(多疑),對細節及其注意,從覃德泰的一句話注意到了一絲異常之處,定然也要被覃德泰所表現出來的假象所欺騙。
不愧是他一直非常忌憚的老資格特工。
……
程千帆有一定的理由猜判令覃德泰‘牽掛’之事,便是黨務調查處的巨變。
也許覃德泰已經發現自己的上海區被日本人破獲。
也許覃德泰沒有發現到那個層次,他隻是意識到了有些不對勁。
這種情況下,覃德泰隨時可能放棄在上海的一切,逃離上海。
程千帆知道自己不能再猶豫了。
他必須立刻和彭與鷗會麵,就他的一些想法,以及其他一些事情進行商討,作出決定。
換了一身便裝,程千帆下樓。
一片雪花慢悠悠的,猶如從天空飄落的鵝毛,輕輕落下。
程千帆伸出手接住。
入手冰涼。
他抬頭看,一片片雪花輕飄飄的飄落。
下雪了。
一九三八年,上海的第一場雪,來了。
……
下雪了。
路大章開著車,飛快的行使。
雪越下越大。
影響了他的行車視線。
不過,這同時也是好事。
對於這附近的大街小巷,路大章非常的熟悉,他左拐右拐,很快便甩掉了跟蹤他的尾巴。
“彭書記,尾巴甩掉了。”
彭與鷗此前一直斜躺在後排座位上,此時才起身坐起來。
隨著程千帆愈發聲名狼藉,兩人之間根本不可能再公開見麵。
故而,如果彭與鷗需要緊急聯係‘火苗’,他可以選擇和‘飛魚’接觸。
路大章雖然也是巡捕,但是,他在巡捕中屬於名聲還算不錯的。
兩人在較早之前便故意製造了一次接觸,路大章抓住了訛詐學生的癟三,彭與鷗作為學校代表和巡捕房接觸,兩人就此認識了。
那個時候,程千帆這個‘火苗’還處於失聯狀態,還沒有回歸組織上呢。
……
“是哪方麵的人?”他問。
“很難說,特務處、黨務調查處、日本人,都有可能。”路大章通過後視鏡看了一眼,停頓一下,繼續說道,“不過,我個人傾向於是日本人的可能性最大。”
“有什麼發現?”彭與鷗立刻問道。
“你從黃包車下來的時候,我已經注意到這些人了,其中一個人是從你身後的黃包車中下來的。”路大章說道。
“看來是衝著我來的。”彭與鷗臉色微變,“你不應該接我上車的,這可能會給你帶來安全隱患。”
“車牌是假的,車子不是我的,而且這是最常見的福特,我一直待在車子裡沒有出來,並且一直壓著帽子,沒有露臉。”路大章說道,“他們查不到我身上。”
聽到路大章這麼說,彭與鷗這才稍稍放心。
‘飛魚’同誌是久經考驗的老牌特工,做事素來非常謹慎,我黨特科那麼多的同誌暴露、被捕、犧牲,但是,路大章一直隱藏的很好,這本身就足以說明路大章的能力了。
路大章說不會有問題,那就基本上不會出紕漏。
“日本人擬定了一份名單,組織上得到的消息是,日本人打算按照名單‘邀請’。”彭與鷗說道。
“‘邀請’?”路大章問。
“說好聽是‘邀請’,不好聽的話就是強行抓人,威逼利誘。”彭與鷗說道,“這份名單都是上海各大高校、文藝界暫時還滯留在上海的名人。”
“除了一部分人對日態度曖昧、留在上海便是想著要投靠日本人、博取政治投機之外,絕大多數都是堅決支持反抗日本侵略政策的愛國人士,他們因為種種原因沒有能夠第一時間離開上海,現在可能要麵臨極為困難的局麵。”
“日本人這一手非常陰險,他們想要逼迫這些有影響力的教育界、文藝界的名人加入偽政權。”彭與鷗說道。
“如果有人屈服於他們的淫威,被他們的陰謀得逞,影響將是極為惡劣的。”
“不過,我相信絕大多數人是不會作出數典忘祖之事的,但是,這樣的話,便會招來日本人的殺心。”彭與鷗表情嚴肅,“日本人的目的非常粗暴殘忍,殺一部分,嚇怕一部分,拉攏一部分。”
“彭書記,你的名字也在那份名單上?”路大章問道。
“是的,我的名字也在上麵。”彭與鷗苦笑一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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