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說,我還真沒注意到。”她隻好承認自己並沒有留意到這點:“前幾天準備擴建倉庫的時候,我還跟一個猶太人討價還價來著。但仔細想想,這座城裡,確實沒有那種典型的猶太人社區。”
“您應該也了解那些地方吧。”歐多西婭點點頭。
“是啊,為了做生意,經常得跟他們打交道。”喬安娜說:“不過說實話,我是真不喜歡那種地方。”
“典型的猶太人社區,都很封閉。有時候,這不是說他們的建築風格,或者社區的整體規劃如何,而是那種……氛圍感吧。”
“我小時候,父親就帶我去過一次那種地方。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街道口坐著的一排人。當我們走過去的時候,所有人都一齊轉過頭,隨後便惡狠狠地盯著我們。哪怕帶路的商人告訴他們,這是商會請來的貴客,也沒有讓他們的態度有絲毫改善,隻是沒有開口罷了。”
“父親為了防止意外,特意帶了幾名劍術好手。但就算如此,我在他們的簇擁下,依然有種強烈的不安全感。一直到現在,我都記得那個秋日下午明亮的斜陽,小巷裡長長的陰影,還有光影交界處,那一排神色陰鬱的眼神。現在想想,這可能才是他們最明顯的標誌吧。”
“我聽說,整個大陸,隻要是猶太人多的地方,就會有這種社區出現。不過,在羅馬,倒是沒怎麼見過。”她想了想,說:“不止這裡,還有我之前去過的,黑海沿岸的其他幾座城市,也都沒有。”
“那您應該已經有所了解了。”歐多西婭點點頭:“這顯然是有原因的。”
“他們確實有這個習慣。”喬安娜也肯定道:“有人說,是因為猶太人容易受排擠,所以喜歡抱團居住,而且他們的社區也很排外。也有人說,是因為猶太人不喜歡和其他人混居,固執地想要保持自己那些古怪的信仰和習俗,所以總是聚集在一起,排擠其他人。我其實也說不清,哪個理由更加正確——可能二者都有,而且在相互促進吧。”
“至於羅馬這邊,我還真沒想過……可能他們一直就有仇吧。”
“古羅馬的仇,實在太久遠了。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歐多西婭搖頭說道:“你看,中原人已經是很記仇的了,但他們真正追溯祖先仇恨的時候,依然是在首先考慮現實的利益。”
“古老的仇恨一般來說隻是個借口,可以給自己的行動增加一些說服力,能夠多獲取一些支持,得到一些錦上添花的幫助。但如果單純依靠這個理由,就想做成什麼事,那恐怕是沒有希望的。”
“這樣麼……”喬安娜看起來確實沒有想過,略有些茫然地又跟著說了一句。
“我以為您很了解漢人呢。”歐多西婭略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當然,這也不影響。因為同樣的事情,無論在哪個地方,應該都是存在的。”
“我們這個問題,關鍵也不是‘羅馬人是不是曾經與猶太人有仇’或者‘當年的仇恨有多深’。而且我們也都知道,現在主持國家的羅馬人,和當年的羅馬人可能都沒什麼直接關係。所以問題的關鍵,應該並不是當年的仇恨,而是現在的利益關係。”
“隻不過,曆史、傳統和人們的記憶,都不是唐突出現的。古代的事件,決定了現在各方的勢力分布和人們的種種習慣、習俗,並且給我們提供一些先例作為參考,使得這些往事,也能夠影響現在。但最終,它也是通過影響現在的利益關係,間接影響人們的。”
“古羅馬時代的往事,就能提供這種例子。”她告訴喬安娜:“從那時的種種案例來看,這些猶太社區,可以說是禍患的根源。”
“在當年的黎凡特和埃及,很多城市裡,就有這種獨立性很強的猶太社區了。猶太祭司通過宗教,牢牢地掌握著社區內的居民。每當祭司們與當地統治者發生利益衝突的時候,就會利用自己的宗教權力,煽動社區內的猶太人掀起暴亂,湧出社區,在城裡燒殺劫掠,以此威脅統治者接受自己的要求。”
“這確實是‘延續的仇恨’啊。”喬安娜指出:“我看新約第一卷就說,當年殺死耶穌,就是這些猶太祭司逼迫羅馬人做的。”
“羅馬總督本來認為耶穌沒有犯下死罪,但祭司和長老們挑唆眾人,去找總督鬨事,要求必須處死他。總督勸說之後,他們也不聽,反而威脅要掀起暴亂。於是總督特意在祭司們麵前洗手,告訴他們,這流血的罪責不在自己,應該由這些逼迫者承擔。祭司們立刻順水推舟,表示他們和他們的子孫會擔負這罪責。”
“當初我看的時候,覺得這是個宗教意味的宣告,但現在想想,這不就是他們日常的手段麼?”
“是的,但這不是專門針對羅馬人,也不是專門針對耶穌。”歐多西婭說:“所有的統治者,不管是埃及人、波斯人、希臘人還是羅馬人,他們都會用這種方法來要挾。甚至,哪怕是猶太人自己當國王,也是一樣。”
“當年,擔任祭司的馬加比家族,率領屬民對抗塞琉古王朝,最後取得了勝利,建立了猶太人的第二聖殿。馬加比家族因此獲得了崇高的威望,成為這個國家的國王。但這之後,馬加比王朝和祭司們的關係也迅速惡化了。”
“當時正是‘希臘化’的時代,猶地亞地區受到更發達的希臘文明影響,很多猶太人也親近希臘政權,推崇希臘文化,讓保守的祭司們很是不滿。馬加比王朝在建立的過程中,得到了這些祭司的大力支持,希望以此恢複‘純潔’的傳統信仰,祛除希臘人的文化滲透。”
“但是,王朝建立後,國王們為了加強統治,反而開始更加主動地學習希臘人的管理方式。連猶太國王的稱號,都被他們改成了希臘人的‘巴塞琉斯’。到馬加比王朝末期,連王室成員的名字,都變成希臘名字,看不出什麼當地特色了。”
“馬加比王朝因為內亂衰落後,大希律王作為馬加比王室的女婿,得到羅馬人的支持,建立了新的王朝。他乾脆和祭司們直接敵對,捕殺那些最虔誠——當然也是最極端的猶太人。”
“祭司們對此非常不滿,他們組成的猶太教公會甚至試圖審判國王。但是,希律王擁有更強大的武裝力量。當雙方的矛盾最終爆發後,國王攻入反對者占據的耶路撒冷,猶太教公會的七十一名祭司,被他殺掉了四十五人。”
“那之後,他索性解散了當地猶太貴族的所有武裝,招募了一支凱爾特人和日耳曼人組成的衛隊,還大量吸納色雷斯人充當雇傭兵,靠軍隊壓製其他人的反抗。直到現在,在猶太人的經書裡,希律王都是個殘暴的大反派角色。”
“你看,這些祭司,不止是要排斥異教徒。”歐多西婭最後總結道:“哪怕是同樣出身祭司世家的人,隻要站在了國王的立場上,試圖建立正常的統治,就會和祭司們的權力發生衝突,從而立刻成為他們的敵人。”
“所以,在我看來,宗教上的衝突隻不過是個借口而已。不管換成誰,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的。這幾個例子,應該已經能表現得很明顯了吧。”
喬安娜點了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