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自然的現象。”他說:“我們研究安達盧西亞曆史的時候,就發現過這種規律。”
“國家穩定之後,逐漸繁榮興盛起來,人們的心理狀態就也會隨之發生變化。人們會安於物質上的享受,乃至把這種環境看做理所當然。再讓他們過當年那種日子,就不太可能了。”
“在我們那裡,這種事情已經發生了很多次了。”他舉例說道:“每次,攻入安達盧西亞的,都是來自貧苦地方的人。他們吃苦耐勞、堅韌不拔,能夠發揮出強大的戰鬥力,擊敗那些過慣了富裕生活的城裡人,建立自己的政權。”
“而在這之後,他們也會步入同樣的循環:第一代人還能保持當初的進取心,第二代人就已經開始習慣享受了。到第三代人,乃至再往後,他們已經和當初祖輩的敵人沒有差彆了。到這個時候,曆史就會重演。從貧瘠的山區或者荒蕪的西非沙漠,又會走出新一代的征服者,完成新一輪的循環。”
“那你們有解決的思路麼?”道衍和尚問。
“沒有。”老海膽直截了當地回答:“我們觀察到的樣本太少了。能維持這種循環的地方,都相當難得了。絕大部分地方,曆史的周期並不能維持,當地學者對這種規律也完全沒有認知。所以,我們也找不到可以參考的對象,沒法進行對照和分析,隻能自己猜。”
“不過,最近這段時間,通過閱讀中原王朝的記錄,我發現我們的想法,在其他地方也適用。而且他們的曆史循環更加明顯,所以我估計,這種情況,隻要是人類,恐怕都是免不了的。”
“您孫女的表現,非常正常,我相信,我們曆史上都碰到過很多次了。”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道衍和尚,說道:“當年也確實有人試圖阻止這個趨勢,但起碼,在我們那邊,一直沒什麼效果,反而讓大家更難受了。”
“你們是怎麼做的?”道衍和尚問。
“我們那邊很多政權,都是由一個個教團起家的。先通過教團建立組織,再接管世俗職能,形成國家。”老海膽說:
“所以,他們的思路也比較宗教。大體上,就是希望通過更高標準的道德規範,更嚴格的戒律,來約束大家,讓人們長期保持清心寡欲的生活,維持古早時候的那種身心狀態。他們希望借此讓大家克製**,維持純粹的信仰。”
“其實不止我們,就我所知,十字教當年也興起過不止一波的宗教運動,原理也是這樣。大家都希望能通過這種方式抑製教團和國家的腐化,不過很可惜,這種方式一直不太成功。”
“就我所了解的情況看,教團自己都沒法保持戒律。”他搖著頭說:“表麵上是要求大家遵守規則,實際上負責監察和執行的頭領,自己都經常不能遵守。而且,環境變化之後,往往也沒法繼續用同樣的方式,去管理和約束下屬。這樣一來,戒律也就很快失效了。”
“雖然打著胡大的名義,但我們其實都清楚,書寫和製定這些規則的,終究都隻是凡人。依靠凡人維持的規則,也不可能永遠保持完美的。這個思路,本來就無解。”
“就算不是宗教約束,也不太可能維持。”道衍和尚似乎頗有感觸,也讚同道:“我朝太祖皇帝,嫉惡如仇,經常以嚴厲的標準,懲處貪官汙吏。但這種約束方式也不可能長期維持的。到最後,我們還是要找彆的方法。”
“是啊,大家都是這種處境,讓我有時候都想自暴自棄。”老海膽承認道:“我們與其想建立個教團來約束大家,不如建立一個教團,來維持這種循環的正常進行。”
“既然腐化不可避免,與其徒勞地抵抗,不如利用這種曆史循環,選擇那些相對比較靠譜的新興勢力。”他說:“我們那邊,有很多次信奉天方教的邊緣部落,試圖進入核心區域,建立霸權的嘗試。但這些勢力,實在是良莠不齊,有些甚至和信十字教的卡斯蒂利亞人一樣殘暴!這些人來進行循環,隻會造成破壞。”
“而相應地,曆史上也有一些更聰慧、更有遠見的部落。他們在推翻原本那些埃米爾們的過程中,免不了也要使用暴力,但結果卻好一些。要我說,還不如支持和適當引導他們,主動幫他們去給埃米爾們換人呢。這樣起碼,能多安穩一段日子吧。”
道衍和尚一時沉默不語。
“塞裡斯人有潔癖,對於外人區分的非常嚴格。但我們那邊就無所謂了。不管是什麼部落,反正隻要信天方教,大家都能接受。這兩年甚至更寬鬆了,信不信都無所謂,比卡斯蒂利亞人仁慈些就行……”老海膽吐槽道:“我來找你們求援,不也是這個原因麼?”
“所以我覺得,您也不需要過於在乎這些問題。太想管束孫女,有時候反而是負麵作用。”他搖著頭對太後說:
“小孩子想乾什麼就乾什麼吧。他們注定會走上不同的路,我們本來也管不著的。再說,如果曆史規律是對的,懈怠乃至墮落是必然的趨勢,那我們插手也沒什麼用,隻能讓他們自己選擇了。至於最後的結果到底如何,那也就隻有胡大才知道了。”
“哎,是啊……”太後也歎氣起來:“我和她說話,有時候覺得她也挺有道理的。但仔細想想,也不知道是我老糊塗了,還是她想的太多了。”
“中原的文人都知道,待字閨中的姑娘,心思是最多的。”道衍和尚也試著開導她:“孩子到這個年紀,想得多一些,很正常的。伱不如看看,她是不是跟郭氏那位公子好上了?”
“現在的小姑娘都講究這個麼?”太後搖搖頭:“我當年出嫁的時候,好像都沒怎麼考慮丈夫的問題。也難怪我猜不出來她在想什麼。”
“呃,這倒不是這一代小姑娘的問題。可能是您那會兒……太尚武了吧。”道衍和尚有些無奈地說。
“是啊。那時候您考慮什麼呢?”老海膽也問道。
“我天天想著君士坦丁堡呢。”太後如實說:“我問我父親,但他當時也搞不懂這麼多概念——他自己都沒去過君士坦丁堡。所以那會兒我就天天想,這城市到底是什麼樣子,哪個傳言才是真的。”
“至於嫁給誰,我確實沒關心過。”她想了想,說:“嫁人是女人的義務。至於嫁給誰,這不是由家族和父親決定的麼?費腦子考慮這些乾什麼啊。”
“好像……也是?”老海膽有些意外:“不過我們那邊的女人,倒是經常鬨騰,覺得家裡挑的夫婿不行。倒是卡斯蒂利亞人,家庭關係要穩重得多。這麼看,也難怪我們打不過十字教國家,確實風氣不太好……”
“是吧。”太後深以為然:“反正都是嫁個人,生個小孩,嫁給誰不一樣?趕緊完成任務,還有很多其他事情呢。”
“再說,爺爺奶奶、阿爹阿娘都挑不好,自己那點眼光就行了?何況,好男人難道是挑出來的?”她一攤手,也長籲短歎起來:“現在的小孩子啊,都太多愁善感。偏偏又吃不得苦,不好好練功。回頭跟男人打起來,吃了虧,反而怪家裡太獨斷,沒給她挑好了。這怎麼行呢?”
“……”
老海膽與道衍和尚麵麵相覷,才明白她是感慨這個的。不過他自己之前也沒打過,所以也不好說什麼……
又吐槽了一陣小輩不聽話的事之後,太後才和他們告彆。幾人各自離開,老海膽的徒弟幫他牽來馬,先行離開了。道衍和尚多站了一會兒,等隨從把車套好,隨後也離開了。
車子來到拐角處,老和尚掀開窗簾,看到太後正目送他們離開,就朝她拱拱手表示感謝。但這時,兩個騎馬的人匆匆跑過來,遮住了視線。
這兩人都穿著深色罩袍,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剛過拐角,前頭那人就拿出個卷軸,朝門口揮舞了幾下。
車夫和隨從都好奇地回頭看去,但道衍和尚隻告訴他們,不用管,也不用回頭,繼續走就行。
說罷,他就放下窗簾,閉目養神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