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王大喇嘛戴著牧首的冠冕,拿著根拂塵,正指揮一個年輕人收拾東西。
“福生阿羅訶天尊!”見郭康進來,王大喇嘛笑著問候道“郭公子滿麵紅光,是遇上什麼好事了?”
“沒什麼,多練了會兒功而已。”郭康無視了這個景教色彩過於濃厚的問候,也忍住沒去問王大喇嘛到底從哪學的,隻是擺擺手“王師傅找我,是有什麼事情麼?”
“皇上讓脫歡台吉負責起草國書,不過我看他幾個,實在是不太行。我自己的文化水平你也知道,光是著急,幫不上什麼忙。”王大喇嘛如實道“小將軍是咱們這些人裡最有文化、最熟悉大明朝的,我看還是你來吧。”
“王師傅這可不妥。”郭康果斷搖頭,把這個麻煩事丟回去“與大明朝的貿易,乃是我羅馬帝國的未來最有前景的財源,事關重大,所以才讓太子親自來主持。郭某一介外臣,怎麼能擅自就插手這種事情呢?”
“再說,國與國之間,形勢太複雜,豈是一個沒經驗的小輩就能做得好的。”他又補充道“這也不是我不想幫忙,實在是無能為力啊。”
“……呃。”王大喇嘛愣了下,無奈道“小將軍心思縝密,考慮的確實周道。是老漢我太急了。”
“哎呀——”王大喇嘛抖了抖拂塵,感慨道“以往和郭將軍共事,都是直來直去慣了。現在看,或許是因為當時國家製度不完善,大家都不怎麼講究這些彎彎繞吧。”
你們也就欺負我義父老實。我要是跟他一樣,隻怕得被你糊弄的白打工。郭康腹誹道。
這老滑頭明顯是想倚老賣老,拿義父壓他。不過郭康也早有準備。
“孔聖人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郭氏乃中原望族之後,父輩時條件有限,隻能事急從權。如今國家製度已立,當然要恪守規程。”郭康拱拱手,不慌不忙地回答“此事還是辛苦王師傅了。”
王大喇嘛顯然沒有孔老夫子資格老,被他這麼一說,一時接不上話來。
“哎!你這小子,不像你乾爹,倒是像你乾媽。”王大喇嘛把拂塵往桌上一丟,無奈地說“老漢我這次理虧,但我是真沒辦法了。看在你脫歡安答的份上,你就去幫個忙吧?”
“哦,正好,我這裡有幾個關於你家的案子。”他想了想,又提出“我幫你擺平,你也幫我個忙,行麼?要是脫歡那邊寫不好,大汗周圍又得有人嚼舌根,說老漢我沒本事,連輔佐台吉都做不好,做不得這大牧首了。”
郭康和王大喇嘛也打過多次交道,也見過義母和他的交涉。這老神棍雖然一向臉皮厚,但說到這份上,基本就不會亂扯了。
王大喇嘛作為牧首,除了負責宗教事務,還有一個主要工作,是探查和收集屬下各教區送來的情報。
尤其在大都這種地方,外國使節、商人來往頻繁,汗國各地的貴族們也經常於此彙聚,城裡的希臘人又是出了名的造反小能手,不儘量盯著些,實在難以安心。而教會自成一派,有一套自己的打聽消息的路子。所以,在這方麵能提供不少幫助。
城裡有一些細碎消息,就是王大喇嘛這邊收集起來的。郭康甚至懷疑,古時候的羅馬皇帝們讓心腹宦官當牧首,可能也是這方麵的考慮。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真的是大事,王大喇嘛應該早就報給汗廷,至少也應該直接告知他義父義母。找他來,應該也不是什麼特彆要緊的。
相應地,讓他給脫歡幫的忙,應該也不是太大的難題,可能真的如他所說,單純隻是王大喇嘛和脫歡兩人,文化水平不太夠而已。
思索片刻,他決定還是試探下。
“我哪有義母聰明,隻是明白些大道理而已。”郭康先擺明態度,隨後問道“這次又是出了什麼事啊?”
“還是那些亂七八糟的雜事。”王大喇嘛見他樂意回應,也鬆了口氣。他轉頭招呼裡間,一個正在梯子上忙活的年輕人“吳翰,把收繳的東西拿來。”
吳翰聞言,從靠著書架的梯子上爬下來,走到桌子前,取出幾本冊子。遞給郭康的時候,還順帶向他行禮致意。
他身形矯健,手上有幾處明顯的老繭,顯然是常年用兵器留下的。郭康想了想,好像最近在父親的幕府裡,見過此人一眼。
義父郭大俠的幕府,每年都要招募大量有才乾的年輕人,其中表現優秀的,就推舉到汗廷擔任文書、侍衛,充當預備官員。入主大都之前,汗國的漢世侯們就開始這樣進行人才準備了。激烈的“安答戰爭”之後,更是成了一條重要的選拔渠道。
吳翰可能就是郭氏招攬和舉薦的人才之一,認識郭康,也不足為怪。
“這東西越來越多了。”兩人打招呼間,王大喇嘛在旁邊評論道“希臘人學印刷,比咱們想的還快啊。”
“又是那種……不堪入目的東西?”郭康問。
希臘人,印刷品,和郭氏相關——他不翻開冊子,都知道裡麵會是些什麼內容。
如王大喇嘛所言,印刷這東西傳過來沒多久。希臘人從東方來客手裡,學會了這技術,然而卻不乾正事。現在最流行的印刷品,就是當地作家寫的春宮文章。
當然,要是隻是這種程度,他倒不好說什麼。王大喇嘛也說過,在漢地的城市裡,也發生著同樣的事情——無論什麼地方,什麼文化,什麼時代,讀者們最喜歡、賣起來最賺錢的,似乎永遠都是這個類彆。
真正麻煩的是,他家的人,經常在書裡作為重要角色出沒。
雖然是收養的孩子,甚至來自另一個時空,但這些年,郭氏夫婦對他視同己出,郭康對此也十分感激。這麼看來,這些希臘人搗鼓的玩意兒,就很是煩人。
他歎著氣,翻開其中一本。
果然,沒幾眼,又看到了熟悉的角色。
——義父郭大俠麵容雄武,身材健碩,而且英雄事跡廣為流傳,是希臘人最喜歡的那種**故事人物,天天被他們拿去,和各具特色的男主角們打情罵俏。
郭康想了半天,決定還是不給家裡其他人說了,尤其不能讓義母和大姐知道。但怎麼擺平這件事,他也沒什麼好辦法。
“那王師傅覺得,這事該怎麼處理?”他問道。
“你覺得呢?”王大喇嘛賣了個關子,轉頭問吳翰。
“我覺得……找個機會,教訓他們一頓?”吳翰沒想到自己也要回答,愣了下,回答。
“希臘市民要是怕教訓,就不會到現在還有人被我們逮到了。”王大喇嘛搖頭道“這幫人連皇帝都不怕,早就不是一般的刁民了,肯定管不住的。”
“那,怎麼辦?”吳翰明顯沒有準備,傻眼地說。
“我們教會是乾什麼的?”王大喇嘛問。
“放羊的!”吳翰站直身,大聲說道。
“叫代主牧羊。”王大喇嘛很是不滿,抄起拂塵抽了他一下“你到底學沒學,怎麼這種專業詞彙還能弄錯啊……”
“記住,我們是要引導信仰的!”他重申道“這歐羅巴之地,都是宗教氛圍濃厚的地方,民間印刷的書籍,也都多少涉及到了宗教。我們教會需要對這些宗教作品加以審核,以免異端思想流傳,蠱惑信徒們。現在明白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還是王師傅高明。”吳翰雖然臉上寫滿疑惑,但還是趕緊點頭。
王大喇嘛至少對這個態度還算受用,沒繼續追究。他扶了扶牧首的大帽子,又一抖拂塵,招呼郭康跟著他一起離開。
“王師傅,這能有效果麼?”郭康還是有些不放心。
一方麵,要考慮到希臘市民的刁民程度,另一方麵,教會的效率也十分值得懷疑。這套製度襲承自東羅馬,而東羅馬在當今泰西,屬於文明程度非常高的那種類型——它已經有了官僚製的形態。
而代價是,官僚製的缺點,它也一個都不少。
王大喇嘛的教令不見得受希臘教士們歡迎,很可能在無窮無儘的公文和循環往複的指令中遲遲不能落地,到時候他義父的小冊子都連載完了,也未必能管得住。
“老漢自有妙計,公子不必多慮。”王大喇嘛倒是很有信心“脫歡台吉那邊,就煩勞你照應下了。”
脫歡是郭康的老熟人,也是這羅馬汗國皇帝陛下目前唯一的嫡子。皇後遲遲才生了這麼一個兒子,讓他從小就很受老爹喜愛,天天帶在身邊。
然而隨後,老爹意識到,跟著自己和軍中那幫大老粗東奔西跑,似乎不太利於孩子成長。所以這幾年,脫歡又被他爹丟到娘娘廟旁的圖書館裡,開始跟著大家上學了。
他的書房,就在那座建築的二樓。王大喇嘛和郭康輕車熟路,來到了這間寬敞的房前。
門口站崗的,是兩個輪班的塞爾維亞侍從,看裝束,是怯薛軍的小軍官,編製上屬於赫赫有名的質子軍。
當然,這個時候,按基督教曆,已經是15世紀了,全世界都沒有真正的怯薛了。他們雖然還還掛個名號,但也隻剩個頭銜而已,早就不是當年那個能上戰場的精銳部隊了。質子們也就是當當隨從,乾點雜活而已。
理論上,隻有大汗的近衛軍叫怯薛,但最後一個有正經怯薛軍的,已經是很久之前的蒙哥汗了。
蒙哥汗稀裡糊塗地死在東方的戰場,他的二弟忽必烈自立為大汗。但很多蒙古貴族認為,蒙哥的幼弟阿裡不哥才是正統的繼承人。結果,原本被忽必烈調遣的怯薛軍,趁著送靈的機會,竟然全都逃走,跑去投奔阿裡不哥了。
雖然忽必烈借助漢軍消滅了阿裡不哥,但成吉思汗時代傳承下來的怯薛,也跟著打沒了。最後,漢世侯們一人出了點兵,湊出一支武衛軍給他,元朝於是有了新的近衛軍。
而原本的怯薛,雖然名義上被重建,但已經失去了戰爭職能,隻是在宮裡打雜,和太監搶工作,主要職能是給勳貴子弟們混資曆用。
羅馬的怯薛,也是差不多的情況。紫帳汗廷是野路子出來的,成為帝國之後,為了麵子,才組建了這支軍隊。但裡麵也可想而知,基本都是些……勤務人員。
而且,除了大都,還有草原上的領地和宮殿,所以羅馬怯薛的任務,反倒更繁雜了。
後來,有個旅行到這兒的法國人提了個靠譜的建議。按他的設想,怯薛可以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在大都新招募的,主要是城裡人,負責站崗執勤、打掃衛生、做飯、端茶倒水,叫青年怯薛軍;另一部分是原來就在草原領地上的,主要是草原牧民,負責給大汗放羊,叫老怯薛軍。
雙方各司其職,很好地完成了各項工作。怯薛的純度,大大提升了。
像這兩個站崗的,就屬於典型的青年怯薛軍,就是不知道是誰家的子弟。
他倆向屋裡通報了一聲,就打開門,請王大喇嘛和郭康進去。
郭康剛進門,一個高大的身影就猛地朝他撲過來,大聲喊道“我的好安答!我可想死你了!”
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熱情過度的脫歡推到一邊。
屋裡還有個小男孩,老老實實地坐在一邊,有些尷尬地看著他們。
“哦,這是我表弟,巴列奧略家的君士坦丁。我娘說他也到了年紀了,可以跟我們一起上學。”脫歡反應過來,對郭康介紹道。
“啊……你好……”郭康還沒回過神,隻是簡單打了個招呼,又轉頭問脫歡“你到底遇到什麼事了?搞的這麼激動。”
“那國書,我們幾個寫起來,真的是有點困難啊。”脫歡無奈地說“父汗讓我換個大明汗廷喜歡的寫法,跟人家拉拉關係,但我哪裡會這些,隻能到處找人幫忙了。”
“你找我,也得考慮下我會不會,畢竟我知道的都是來源不怎麼靠譜的段子,沒法確信的。”郭康抱怨了一句“算了,我儘力幫幫忙吧。讓我看看你現在寫的怎麼樣了……”
書桌旁,坐著個同樣正在抓耳撓腮的年輕人,麵前還鋪著稿紙。他見狀,就把稿紙轉過來,給郭康看。隻見寫著“大秦大羅馬兀魯思擺賽汗,致敦塔兀魯思朱天平合罕。”
後麵沒了。
“你這哪是有點困難,這不是完全就沒寫麼!”郭康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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