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畫師一句“微臣不懂”,頓時讓朝堂炸開了鍋,一時間都有些喧鬨了。很多官員都看向了海瑞,心說你怎麼找了這麼個豬隊友來啊,一句話就把你賣了,好歹也堅持一會兒啊。嘉靖也愣住了,難道朕的眼神恐嚇**已經出神入化了嗎一個眼神就把他嚇傻了嘉靖決定再明確一下:“你是說,你不懂鑒定書畫”畫師肯定地點點頭:“微臣不懂鑒定書畫。”嘉靖冷笑地看著海瑞:“可是海大人卻說你一代宗師,不但畫畫出神入化,鑒定書畫作者更是從不失手!如此說來,究竟是海瑞欺君,還是你欺君呢,嗯”畫師啊了一聲:“萬歲是說鑒定何人所作啊,那微臣倒是略懂的。確有人拿書畫讓微臣鑒定真偽的。可是也有很多人找微臣鑒定書畫,都是讓微臣看他手裡的東西值多少銀子。微臣哪裡懂得那個。實話說,微臣連他們畫得好不好都不知道,更彆說值不值錢了。”嘉靖皺眉道:“你不是畫師嗎你看不出字畫好不好”畫師連連點頭:“正是,萬歲,微臣隻會畫工筆,工筆就是越像越好,越逼真越好。可他們畫的東西,烏坨坨的一大堆,什麼潑墨如雲,皴筆成樹的,看著一點都不像啊。寫字也是,從小先生就教微臣,橫要平,豎要直,左垂露,右懸針,撇如犀角,捺似金刀……”他背的是當時小孩子學描紅時的口訣,在場的官員大都是科舉出身,都知道這家夥文化水平不高,人人偷笑。嘉靖打斷他:“你既然不懂書畫之美,又如何能鑒定一幅書畫是原作還是偽作呢”這個問題到了畫師擅長的領域,他就鬆了口氣,也有了信心,不那麼緊張了,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萬歲,微臣如今也有自己的畫坊了,也收了幾個弟子。微臣常對他們說,畫畫不在皮肉而在骨。一個人的皮肉會鬆弛變老,但他的骨頭是不變的。雖然也會從小長大,從大變老,但骨頭的本質是不變的。如果掌握了精髓,那看到一個人一歲時的樣子,就能畫出這個人任意年齡的樣子,大差不差。”嘉靖雖然覺得神奇,但心中並不是很信,而且這和他們現在說的書畫鑒定好像也沒啥關係。“這與書畫鑒定有何關係,嗯”畫師趕緊道:“稟萬歲,人寫字畫畫,其實和這是一個道理。人的字也好,畫也罷,是有其骨相的。一個人就算學再多畫派,學再多手法,其畫畫的骨相是與生俱來的。不管如何掩飾,都是無法改變的。而且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字畫的骨相是什麼,其精妙之處,微臣也很難說清。這就好比一個人的骨相,不管一歲時,還是八十歲時,縱然變化了很多,但其中總有不變的那一點。”嘉靖越聽越不信,這簡直比自己修道還玄了,分明就是海瑞找了個托兒來哄騙自己的!他微微冷笑,指著黃錦道:“既然如此,你給他畫幅畫,朕看看你的畫功,是不是欺世盜名之輩!”畫師一愣,趕緊磕頭領旨,一旁已經有人送上筆墨紙硯。嘉靖衝黃錦點點頭,黃錦無奈地走到大殿上,擺了個平平無奇的,當起了模特兒。畫師剛要起筆,嘉靖冷笑道:“你給朕畫一張黃伴十歲時的樣子。他年輕時從未留下畫像。除了朕和陸炳之外,沒人知道他那時長相如何!畫得好,賞,畫得不像,欺君之罪!”眾人都是一愣,隨即都是心裡一陣哀歎:完蛋,一代宗師要沒了。我家老爺子/老太太的遺像還沒畫呢啊!畫師原本膽子並不大,按說此時早該體如篩糠,汗出如漿了。但他並沒有。他對嘉靖的最後的威脅充耳不聞,手裡拿著畫筆,直直地看著黃錦,就像一個絕代劍客,在看著自己的對手一樣。嘉靖一愣:這廝到現在還不扔筆求饒,難道他還真想冒死一試不成瘋了吧在人們驚愕的目光中,畫師開始落筆。開始時很慢,就像一個仵作在解剖一具屍體,或是像一個屠夫在解一頭牛,前幾刀總是很慢的。然後就慢慢快了起來,而且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但他的快和其他書畫大師的快並不一樣。一個書畫大師最重要的狀態是瀟灑,行雲流水,一揮而就,如高山流水,如雨打芭蕉,如警告到十分之九。或者更高境界的狀態是癲狂,搖頭晃腦,跳腳連心,披頭散發,拿著幾支筆亂甩,拿著注射器狂噴。畫師的快給人另一種美感,和飄逸、瀟灑甚至癲狂都不沾邊,那是一種暴力美學。他拿著畫筆的樣子,就像一個劍客拿著自己的寶劍,而那張紙就是他的殺父仇人……嘉靖都被畫師的氣場給鎮住了,不再說話,隻是靜靜的等待結果,他還就不信了!虛張聲勢,故弄玄虛的人他見得多了,這麼多年在他麵前裝逼成功的,除了陶仲文,就是蕭風了,區區一個畫師……畫師將筆放下了,凝神靜氣的雙手將畫舉起來,給自己的模特黃錦看。黃錦看著畫,心裡沒底,轉頭看向嘉靖和陸炳。這就是時代的問題,在玻璃鏡子還沒發明普及的年代,銅鏡的分辨率有限。而且十歲的男人還沒到成天照鏡子的時候。所以黃錦對自己十歲時的模樣,反而不是特彆清楚,遠不如他身邊兩個玩伴來得印象深刻。嘉靖睜大了眼睛,臉上的神情已經出賣了他。陸炳見嘉靖並沒有耍賴否認的意思,才麵帶微笑,輕輕點頭。嘉靖想了想:“你作畫確實是有幾分本事的,不過鑒定書畫還不知道呢。黃伴,你去取幾張字畫來。”黃錦走到嘉靖身邊,聽他小聲地吩咐了幾句,彎腰往後宮而去,過了一會兒,拿出了一堆字畫,放在畫師麵前。嘉靖點點頭:“你把這些字畫,同一人所寫所畫的區分出來,朕就信了你的鑒定能力。”這些字畫有新有老,有的有落款兒,有的沒落款。畫師也不廢話,直接開始分類。他根本就不看落款,隻是用手輕輕比劃一陣,就放到一堆兒裡,片刻之後,分成了幾份。同一份中,有同樣落款兒,也有不同落款的。不言而喻,這裡麵肯定有贗品。還有的同一份中,同一個落款,但書畫風格大相徑庭,看起來完全就是兩個人所作,卻也被放在了一起。黃錦上前將分類的結果抄錄下來,交給了嘉靖,嘉靖手中則拿著內藏庫中的真偽鑒定名錄,一一對照。嘉靖忽然眼前一亮:“錯了!你對那些名家分類的書畫鑒定結果與內藏庫中的意見一致,但有兩篇字卻鑒定為一人所寫!這兩篇字是裕王和景王早年在文華殿上課時所寫,因為他二人第一次習字,朕還親自去看了。他二人是課上現場所寫,朕見第一次習字就寫得甚好,才命人收入內藏庫,留為紀念的,這豈會有錯”畫師一愣,但仍不認錯:“萬歲,此事微臣不知。但微臣以字之骨相所判斷,這兩幅字真的是一人所寫啊。”嘉靖都氣笑了:“朕親眼所見之事,你都這般嘴硬,可見你平日仗著自己有幾分才華,不知騙了多少人!”嘉靖的目光看向蕭風,語氣中帶著不悅。“師弟,順天府也是你代管之地,怎麼下麵的官吏這般刁頑嗎”蕭風也有些啞口無言,他忽然想起了後世的一個段子。據說末代皇帝溥儀,在經過勞動改造,成了人民的一員後,有一天就想家了,於是就買了張票回故宮去看看。然後他看見了一麵牆上,掛著清朝曆代皇帝的畫像,他就一張張地看,估計心裡在跟祖宗賠不是,朕把江山弄丟了……最後他在光緒帝的畫像麵前站住了,對旁邊的講解員說:“這個畫不是光緒帝,這是醇親王,你們弄錯了。”講解員拿不準,就請來了專家,專家很不屑地問溥儀:“你是研究曆史的專家嗎”溥儀肯定不是,他之前的工作和現在的工作都不包含這項。因此很老實地搖搖頭。專家就更不屑了,告訴溥儀:“這是我們專家研究的領域,我們是不會出錯的,外行人不要瞎質疑。”溥儀也火了:“我雖然不是曆史專家,但我親爹我還是認識的……”眼下的情況就很類似,畫師告訴嘉靖,經過我專家的判斷,這兩幅字兒是一個人寫的。嘉靖說,雖然朕不是書畫專家,但這是朕親眼看著我兩個兒子各自寫的……蕭風拱手道:“師兄,此事倒也好辦,雖然時隔多年,但自己寫的東西,自己還是能認出來的。師兄不妨擋上落款,讓裕王和景王來認一認,看他們還能不能認出來了。”嘉靖為什麼要跟區區一個畫師較勁呢因為他不想讓百官覺得自己是靠皇權蠻不講理。海瑞奉旨清查冤案,他的奏請合情合理。但嘉靖確實不願意在夏言一案上再折騰了。所以他一上來就壓製了海瑞,本想著海瑞知趣一點,退下去也就罷了。想不到這個杠頭死頂到底!眾目睽睽,如果嘉靖還是一味的硬壓,群臣就算不敢說什麼,心中也肯定是不服的。蕭風提醒他名聲對修道的重要性,讓他也不能不有所顧忌。所以他希望能通過擊垮海瑞的證據來阻止此事。聽了蕭風的話,嘉靖點點頭:“也罷,朕就讓你心服口服,免得說朕以勢壓人,不講道理!”片刻之後,裕王和景王都被叫上大殿,那兩幅字也在擺在了他們的麵前。時間畢竟是有些長了,端詳了一陣子後,裕王才猶豫著拿起其中的一張紙來。“這個應該是我的……”景王忽然想起來了:“不對呀,我怎麼記得,那天下課時咱倆打起來了,我把你的字給撕了……”景王這一提醒,裕王頓時也想起來了:“對對對,第一天上課,我也把你的撕了,後來你還撓了我一把……”景王連連擺手:“不是撓,我怎麼可能撓人呢,我應該是給了你一掌,不過掌法中帶著點指法罷了……”嘉靖臉色逐漸陰沉,他回頭問黃錦:“當初教兩位皇子寫字的學士,如今在何處任職”黃錦輕聲道:“劉學士如今在翰林院任修撰。老奴這就讓人把他宣來。”劉學士一進大殿,看見兩個王爺各拿著一張書法在那裡發呆,頓時被塵封的記憶所攻擊,麵如土色,噗通跪倒。嘉靖忍著氣道:“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劉學士哭喪著臉道:“那日萬歲見兩位皇子的字寫得好,龍顏大悅,吩咐臣課後將字存入內藏庫。結果萬歲剛走,兩位皇子就忽然打了起來,起因大概是景王譏諷裕王的字寫的娘娘腔。總之兩位皇子打得不可開交,等臣將兩位皇子分開後,才發現兩篇字都被他們撕掉了。臣本想奏報萬歲,可臣教導不力,導致皇子鬥毆,撕毀萬歲禦封文字,也是有罪的。無奈之下,臣隻好親自動手,仿寫了兩位皇子的字帖,送入內藏庫,臣有罪,請萬歲責罰!”嘉靖想了想,無奈地歎了口氣。這劉學士確實有欺君之罪,可站在當時的立場上想想,也是無可奈何。這兩個小子從小打到大,彆說劉學士攔不住,就是自己,師弟還說也攔不住他們兄弟相殘呢。嘉靖如今的心境已經比認識蕭風之前好很多了,他眼見木已成舟,懲罰劉學士也無濟於事,索性表現一下自己的大度。“你欺瞞朕,本是大罪。念在此事事出有因,也是兩個皇子頑劣所致。罰你一年俸祿,考評下等,去吧。”劉學士沒想到自己這麼容易就過關了,還以為至少也得挨頓板子呢,趕緊哆哆嗦嗦地謝罪而去。堂上百官都互相交流著眼神,偷偷看著其貌不揚的畫師,也猜測著嘉靖接下來該怎麼辦。嘉靖沉吟片刻,忽然道:“海瑞,就算你說夏言收受曾銑錢財的來往書信是偽造的。可仇鸞揭發了夏言與曾銑有交往,此事總是真的吧夏言就算沒有受賄貪贓這一層罪,他也逃不掉結交邊將,這一樣是大罪,所以這個案子,不查也罷,無關緊要。”海瑞搖頭道:“萬歲,此言差矣。一是一,二是二,夏言就算有其他罪行,但也不能見起冤而不申。不能因為他有了重罪,就把其他沒有的罪名也一股腦的都堆在他身上,這於理不公。”嘉靖不耐煩的說:“以你之見,一個人已經被判了謀逆大罪,難道還會在乎有沒有偷盜之罪不成”海瑞大聲道:“正是。萬歲,夏言是讀書人,讀書人身死名在。難道一雙新鞋踩上了汙泥,就乾脆整個人都跳進去嗎”嘉靖心裡一跳,看了蕭風一眼,蕭風知道他的意思,衝他點頭微笑。師兄,不要心虛,海瑞說的是對普通人,咱們對嚴世蕃,不用有這樣的道德觀念。他就不算個人。嚴世藩是為了你飛升而背鍋,這份工作艱巨而光榮,是他應該做的。嘉靖歎了口氣,看著光著頭跪著的海瑞,對這個杠頭也是無可奈何。“你起來吧,既然翰林學士們和順天府畫師,都認為那些書信是偽造的。朕準奏,在夏言的罪狀裡去掉貪贓受賄就是了。你的帽子先戴著,戴罪立功吧。”海瑞戴上帽子,再次行禮,回到隊列中,然後張居正深吸一口氣,在眾人驚疑的目光中出列。“萬歲,臣張居正奏本,夏言一案卷宗中,仇鸞上奏萬歲的奏折,揭發夏言與曾銑勾結。經翰林院學士及順天府畫師鑒定,乃是嚴世藩手筆,並非仇鸞親筆書寫!”嘉靖差點站了起來,他定定地看著張居正,眼神中有寒光一閃。“張居正,你又是如何發現的呢”張居正還未開口,海瑞拱手上前:“萬歲,當臣發現夏言和曾銑的來往書信為偽造之後,曾提醒張尚書。夏言被定罪前,曾上奏折分辯鳴冤,其中提到仇鸞的奏折當為偽造欺君,當時法司並未采信。既然如今有能辨識真偽的能力,何不一起辨識鑒定一番張尚書便將仇鸞奏折拿出來,一起鑒定了。”嘉靖的目光從張居正的身上,看到海瑞的身上,又從海瑞的身上,看到張居正的身上,越來越冷。夏言的辯冤奏折,嘉靖自然是看過的。其實就是沒有順天府畫師這個級彆的,以翰林院的藏龍臥虎,也未必就不能鑒定出來。隻是嘉靖當時一心要弄死夏言,根本不在乎證據的真假,也壓根就沒費心去讓人鑒定,直接就采信了而已。本以為這個案子絕不會有人再敢去碰了,那些卷宗自然也就沒必要處理。夏言畢竟是堂堂首輔,若是其案的卷宗意外失蹤損毀,也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所以就一直放在刑部存檔了,誰知道多年以後,還真有人敢觸碰朕的逆鱗,是誰給了他們這樣的膽子嘉靖忽然心裡一驚,緩緩的將目光轉向蕭風,剛好蕭風也在看他,兩人的目光瞬間碰在了一起。「長夜漫漫,不信睡眠,何不投一票,催一更」........0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