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從憤怒中漸漸冷靜下來,仔細咀嚼著蕭風的話。他明白蕭風是什麼意思,也承認蕭風說的極有道理。可這件事兒,本身就有難以說出口的心思。那就是明朝的宗室養豬製度。自成祖朱棣靖難之後,就要求所有宗室都不能乾活了,隻能進入養豬模式。給你封地,給你俸祿,給你司法特權。你給我舒舒服服的活著,彆想那些有的沒的,主要是彆想當皇帝。其實這種一生下來就望到頭的美好生活,對有些人是幸福,但對有些人就是痛苦。感覺幸福的人就會進入享受模式,感覺痛苦的人就會進入變態模式,例如伊王、徽王這樣的極端代表。對皇帝來說,隻要藩王不造反,弄死幾個老百姓,根本就不算事兒,甚至弄死幾個小官,都不算啥事兒。如今蕭風搞了一次宗室改革,朝堂上嘴炮打敗了諸王辯手,朝堂下滅掉了跳得最高的伊王,把豬飼料大幅克扣了。諸王宗室們心裡已經很窩火很憋氣了,否則徽王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挑釁蕭風,博取在宗室中的名聲地位。如果連司法特權都不給了,那這些宗室可能真的要忍無可忍了,搞不好又是一波暗流湧動,頭疼啊!嘉靖把自己的意思委婉地表達了一下:“師弟,你的心思我明白,但治大國若烹小鮮,不能一味猛火急攻。哪個王爺宗室太過分了,咱們收拾他就完了,畢竟是個案而已,不必因噎廢食,整體變革吧”蕭風正色道:“師兄心中顧慮,我也清楚。消減爵位俸祿,宗室已然不滿,再逼得緊了,恐朝局不穩。但請師兄再想,師兄費勁心力滅掉白蓮教,殫精竭慮讓百姓豐衣足食,就是為了讓天下安定,讓反賊無機可乘。如今大明國運昌盛,百姓安樂,若有人敢謀逆,無異於河中舉火,無處可點。區區螢火,彈指可滅。故此無需擔心宗室謀逆。而大明的國運要想再提升一步,其實就是要減少民間的怨氣。如果說大明國運如一池清水,民間怨氣就如墨汁。雖隻一點,融入其中,終會讓整池水漸漸變得暗淡。大明成立廉政院,就是為了鏟除貪官汙吏,減少民怨。可那些宗室王爺的封地,竟成了大明的法外之地。魚肉百姓,肆意橫行,民怨怎能不盛國運怎能不汙當初朝廷下詔取消宗族自治中與大明律相衝突的規矩,就是因為宗族自治,會讓宗族成為國中之國,氣運不與大明相通。如今皇家宗室,比起那些自治的宗族來,有過之而無不及!藩王封地的氣運,自然也不會融入大明。宗室犯罪,可以適當減輕懲罰,但決不能放任不管,以致讓宗室們肆無忌憚。師兄,你要三思啊!”嘉靖一言不發,旁邊的幾人也不說話,隻有蕭風的餘音在精舍裡徘徊著。許久之後。“擬旨,自今日起,以大明律為準,親王有罪,罪減三等,郡王有罪,罪減二等,郡王以下宗室,罪減一等。”這是嘉靖最後的決斷,也是他在祖宗之法和大明氣運之間能找到的最佳平衡點。眾人都鬆了口氣。蕭風知道,不能逼得再狠了,大明氣運固然是根靈驗無比的胡蘿卜,但扔的次數太多了,就算嘉靖的修仙腦再強,也難免會有反噬。“萬歲英明,既保全了宗室體麵,又讓百姓看到希望。但宗人府與宗室同氣連枝,隻怕執行起來不方便。應讓地方官對郡王以下宗室有審判權利,當然,宗人府有權聽審。郡王和親王案,則由刑部和宗人府共審。”嘉靖想了想,既然是按大明律減罪執行,自然是該讓地方官乾活的,宗人府從來就不怎麼研究大明律,於是點點頭。“萬歲,人命關天,雖可減等執行,但若有無故殺戮平民者,當另以爵位相抵。親王有人命案的,減等執行後,襲位者降為郡王,郡王有人命案的,減等執行後降為鎮國將軍,以此類推。如此一來,既對宗室有所震懾,也可讓遵紀守法的宗室保住爵位,讓為非作歹的宗室逐漸退出宗室之列。”這一次嘉靖沒有太多猶豫,本來上次宗室改革,就是在想辦法減少宗室的人數,以降低朝廷的負擔。既然你犯罪了,剛好給你降檔,降無可降後就直接踢出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了,挺好。兩道聖旨,一道是賜死徽王,徽王府一係貶為庶民;另一道是為防止伊王、徽王這樣的罪行再現,朝廷對宗室實行愛的教育,減等執行大明律。第二道聖旨所到之處,各地宗室無不如喪考批,怨氣衝天。但此時白蓮教已經覆滅,連個找他們商量造反的勢力都沒有了,隻能捏著鼻子接受。而地方官員們則歡呼雀躍,老淚縱橫。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有誰知道,當一個有王爺封地的地方官,有多憋屈啊!那感覺就像是,名義上是一家之主,但實際上啥都做不了主,人家隻要一聲滾,你就得滾,否則就是違背王爺意願。然後人家需要你的時候,隨便招呼一聲,你就得屁顛屁顛地跑過去忙前忙後,否則也是違背王爺意願。真鬨起事兒來,王爺打你是應該的,你敢打王爺那就是大逆不道。想去告狀吧,朝廷禮法就是這樣規定的。以後就不同了呀,平等了呀,地方官員有了監管的權利,從此站起來了!第一道聖旨到了徽王府後,宗人府官員會同地方官員,一同前往宣旨。宗人府官員在宣完旨後,按嘉靖的口諭,又把西苑審案的過程說了一遍。朕親自審的案,並沒有偏袒哪一方,整個過程告訴你,讓你死個明白,到了老祖宗麵前也不用喊冤了。徽王聽完,瘋狂大笑,猶如深夜受傷的貓頭鷹一樣。與之對應的,是整個徽王府哭聲震天,還夾雜著饑餓的虎嘯之聲。“我輸了,輸得心服口服!隻怪我一步走錯,葬送了整個徽王府。臨死之前,我最後再求朝廷一件事!”地方官和宗人府官員對視了一眼:“王爺請說。”“我死之後,隻怕整個徽王府的人,一個也活不了。均州百姓恨我入骨,而如今我的子孫都成了庶民。走出府門之時,他們必然會被人群毆而死。隻求兩位大人積德行善,將他們護送到周王的封地,請他看在血脈相連的份上,收留我的子孫。”宗人府官員點點頭:“這一點,當無問題。就算是成了庶民,誰要敢打殺那也是死罪,知府大人也不會放任不管吧。”地方官員點頭稱是,立刻下令,安排捕快和兵士們就位,準備護送徽王子孫出封地。徽王看了看麵前擺著的三尺白綾和一壺毒酒,哈哈大笑,拿起毒酒來,大步走到虎籠前。“我死了,你們也活不了,還不如跟我一起走吧!”說完舉起酒壺來,對著嘴就倒!管家連滾帶爬的跑過來,搶下毒酒,見還剩了半壺,也慘笑道。“王爺,奴才出去也是死路一條,剩下半壺酒,賞給奴才吧,奴才陪王爺一道上路!”徽王點點頭,踹開鐵籠的小門,徑直鑽了進去。管家喝下剩下的半壺酒,也鑽了進去。徽王被圈禁待審後,根本就沒人喂老虎了,老虎們早就餓得要命了,也早就改掉了挑食的壞毛病。它倆天天盯著籠子門,就像隨著年齡增長的大齡單身男女一樣,心裡一天天地發生著變化。前兩天,為啥還不送人進來可彆整雞鴨活羊之類的來糊弄我們,我們不愛吃!過兩天,為啥還不送活羊進來可彆整雞鴨之類的,活羊好賴還是整塊的大肉,雞鴨可不行!再過兩天,為啥還不送雞鴨進來雞鴨好歹是活的,死的我們可不吃!再過兩天,為啥不送吃的進來,是吃的就行,管他活的死的,就是臭的也行啊!就在此時,兩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進來了,這就像單身成了老牛,忽然看見了嫩草一樣……兩隻老虎瘋狂地撲上去,也顧不得挑肥揀瘦了,一虎按倒一個,就開始瘋狂撕咬,但兩人已經毒發,居然都沒發出慘叫聲。地方官和宗人府官員來不及回避,目睹了一場猛虎吃人的場景,忍不住雙雙伏案瘋狂嘔吐。等他們吐完,兩隻老虎已經把人吃得差不多了,也隨即發出驚天動地的虎嘯聲,開始瘋狂地撞擊鐵籠。巨大的鐵籠被撞得嗡嗡直響,搖晃不止,過了許久,老虎終於扛不住劇毒發作,倒在了虎籠邊上,口鼻流出黑血。徽王府的三百府兵被守城軍士收繳了武器鎧甲,解送京城兵部另行安排。那兩個江湖高手見勢不妙,早已逃之夭夭。如徽王所料,徽王的妻女子孫一出門,早已包圍了徽王府的百姓們瞬間暴怒,石頭土塊如雨點般砸下。徽王的王妃並未出府,她懸梁自儘了。蕭風雖然儘力避免濫殺無辜,但有些人注定是活不下去的,哪怕她並無罪行。徽王的家人眾多,兵士們護送著一大堆人前行,難免會有漏洞。被徽王殺害過家人的百姓們,如同狼群尾隨牛羊一樣,緊追不舍。不時的有兵士們保護不及時的人掉隊,然後瞬間就被百姓們拉入人群,等士兵們想回頭去救,已經來不及了。到後麵士兵們已經不在乎掉隊的人了,隻顧護著核心的人員狂奔,總算突出了百姓的重圍,送到了周王的封地裡。煊赫一時的徽王府,就此消失。而自此以後,再也沒有一個宗室或是地方官員,敢給嘉靖再進獻過什麼仙方。因為他們忽然發現,不知道為啥,凡是進獻過仙方的,最後都沒得到啥好下場。不管是利用紅鉛丹的嚴氏父子、還是進獻百花仙酒的趙文華,以及進貢含真餅的徽王,一個比一個死的慘。似乎是無形之中有人在故意阻攔這種事兒,把亂七八糟的仙藥都漸漸整合成了一味萬能靈藥——大明國運。遠在鬆江府的徐府老宅之內,徐璠一身白衣,坐在庭前的枇杷樹下,一個人在棋盤上下著棋。棋盤上的棋子縱橫無序,似乎是一盤亂局,但他卻聚精會神,半天都沒有落一子。一個侍妾給他端來了熱茶,將他手邊的舊茶換下去,站在身後幫他揉捏肩膀。“爺,這棋局好生奇怪啊,天元之上,白三黑一,邊角之上,黑白糾纏,腹地卻空著這麼多,哪有這麼下棋的”徐璠不語,歎了口氣,半天才將腹地上的白棋拿起一子,想了想,將十幾顆位置差不多的白棋都拿了起來。然後卻在腹地空白之處,落下了七八顆白子,並將幾顆黑子也直接換成了白子。這不是圍棋的下法,但卻同樣是攻城略地的手段。“徽王完了,兩道聖旨一下,和他一樣的那些王爺們,也都成了廢棋。地方官權利變大了,但是黑是白還不知道。談同和柳台被抓之後,已經有七八個原嚴黨官員投靠父親了。甚至有幾個原來投靠了蕭黨的,也反過來了。這局棋,才剛剛開始,後麵還有得下呢。婷兒,你是幫夫人管賬的,這個月收益如何”婷兒邊捏肩便笑道:“還不錯。現在碼頭在建,但很多外國船已經等不及,偷偷派人上岸來談生意了。咱們徐家和其他宗族已經談好了分配比例,至少鬆江府的商船,都在咱們幾家手裡。原本那些走私船也是咱們的,人還是那些人,船還是那些船,不過修繕一下,換個名頭而已。”徐璠點點頭:“土地之事還要抓緊。如今天賜種子行裡,每隔半年就有新作物的種子賣出來。那些都是他們從海外弄回來的,像之前的地瓜一樣,產量很大,光靠種地就可以賺錢。何況港口碼頭建設速度比想象的要快,到時絲綢、瓷器都會成為最賺錢的生意。這些也都需要土地!”婷兒點點頭:“爺放心吧,鬆江府的知府也是老爺的學生,他說了,土地投獻在整個大明都是民不舉官不究的事兒。咱們不過是把投獻的條件定得比彆人家更低,吸引彆人來投獻,不是貪汙受賄,沒人告就行。”又到了深受廣大讀者喜愛的科普時間:土地投獻,是封建時代傳承已久的民間智慧,也是民間土地兼並的一種重要形式。而且在土地兼並的各種形式中,這個方法可以說是最和平,最溫柔,也最奇葩的一種。人們一提到封建時代的土地兼並,往往會想到經典案例黃世仁和楊白勞。楊白勞本來還有點地,但媳婦一生病,借了黃世仁的高利貸還不起,不但地沒了,連女兒都被搶走了。自耕農因病返貧,重新變成沒地的佃戶,再從佃戶變成交不起租子的欠錢佃戶,到最後淪為長工。這確實是封建時代經典的土地兼並案例,但隻是其中一類而已。還有比黃世仁更狠的,更不講理的。比如清朝時流行過的跑馬圈地,原本目的並不是侵占平民的土地,而是如何瓜分明朝皇室留下來的土地。眾所周知,大明宗室很能生,生了孩子就得給封地。而且大明皇帝後來也給自己搞了不少皇莊,都是好地。隨著大明覆滅,這些宗室自然也不是宗室了,不過就是普通姓朱的而已,也就沒有保留土地的資格了。新的宗室肯定是姓愛新覺羅的,當然還有其他滿清貴族,也就是八旗子弟中的高級彆乾部,他們要重新分配這些土地。八旗子弟在當時還都是勇猛的戰士,所以他們想出了一個很有創意的分配方案,跑馬圈地!有資格分配土地的,騎上馬跑一圈,限定時間內(比如一個時辰)你能跑多大的圈,這個圈裡的土地就是你的!不得不說這個方案對參與分配者是有一定公平性的。因為八旗重視戰功,騎術是基本功。你騎術越好,跑的圈就越大,獲得的土地就越多!可惜跑著跑著就走樣了,不管有意無意,八旗子弟就開始擴大了範圍,圈越來越大,很多平民都被圈在裡麵了。吃到嘴裡的肉是不可能吐出來的。所以這些平民隻有兩個選擇,一是交出土地,留下當佃戶;二是交出土地,被趕走。這應該是土地兼並中衝突最激烈的形式,也造成了很多暴力事件,最後終於在康熙年間被廢止了。水了這麼多字,其實是為了讓大家有個對比,為何說投獻這種土地兼並方式,是最溫柔、最和平,最奇葩的。因為他是百姓們自願的呀!不但自願,甚至還要上門懇求,求著給人家當奴作仆,甚至連姓都要改呀!這個奇葩行為是因為一個奇葩規定,很多朝代都規定有功名的讀書人是不用承擔徭役和賦稅的!而且他的家屬和奴仆也享受這個政策。家屬好理解,為啥奴仆也能享受呢因為理論上,奴仆是沒有自己的財產的,奴仆一切財產歸於主人,所以……於是普通百姓就算了筆賬,就和有功名的讀書人簽個契約,土地賣給你,我變成你的奴仆,但你不用給我錢。相反的,我給你錢,肯定比官府要的要少很多。但你讓我繼續租你的地種,並承諾不沒收我的財產,也不收回我的租地權。這就叫賣田不賣佃,賣身不賣財,官麵上我是佃戶,我是奴仆,所以官府不能征收我的賦稅徭役。私底下咱們有契約,你不能違背契約翻臉不認賬,真的侵吞了我的財產,否則我拿著契約去告你,你也有罪!這個類似於現在為了獲得某大城市戶口搞的假結婚:我老婆雖然官麵上跟你領證了,但你沒有使用權!根據契約她實際上仍然是我老婆!那麼這種情況有沒有出問題的呢實際上像假結婚一樣,最後弄假成真的確實是有的,最後對簿公堂也屢見不鮮。當然隨著不同朝代對有功名者待遇的不同,投獻的方式也不同,百姓的智慧是足夠的。比如當佃戶就可以享受相關待遇的時候,自然就不會主動要求當奴仆了。記住這一點,後麵會用到。徐璠喝了口茶,點點頭:“這水很不錯!雖然都是水,但比彆的水有水平!投獻的條件可以繼續降,我要在最快的時間內弄到足夠多的土地。一旦開港貿易,我不想賣國坊的東西!國坊越賺錢,蕭風的地位就會越穩固!我要搬倒蕭風這座高樓,就不能再給他添磚加瓦!告訴其他家族也要這麼做!”..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