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殘陽如血。
洛恩一行四人穿過有些破敗村莊，來到了儘頭的一間木屋前，敲響了房門。
片刻之後，房門打開一條縫隙。
一個女人帶著疑惑和警惕，從門縫中探出半個腦袋：
“你們是誰？”
她衣著簡樸，穿著件被縫補過的粗布衣服，身材消瘦，臉上透著營養不良的蒼白，看起來弱不禁風。
而因為緊張，一把磨好的菜刀被她死死攥在手裡，藏在了背後。
凱走上前，輕聲開口：
“這是吉諾爵士家對吧？我們是你丈夫的朋友。”
女人鬆了口氣，連忙放下手中的菜刀，打開房門，臉上流露出一絲赧然的笑容：
“抱歉，最近外麵比較亂，家裡男人又不在，我有點緊張過頭了。”
隨著房門完全敞開，眾人這才發現，女人的肚子微微隆起，明顯懷了身孕。
凱眸中閃過一絲不忍，但最終還是開口坦白：
“夫人，告訴您一個不幸的消息：我們在路上碰到了卑王的亂軍，您丈夫為了救人，死在了這場遭遇戰中……”
女人身軀一晃，險些栽倒。
但令眾人出乎意料的是，她沒有大吼大叫，也沒有怨天尤人，隻是扶著門框站直，認真看向門外的騎士們，用沙啞的嗓音詢問：
“那麼，他做到了嗎？”
凱不由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肅穆地點了點頭：
“您的丈夫很英勇，和我們一起擊敗了伏提庚的亂軍，300多個難民因他而得救。”
“那就好。”
女人鬆了口氣，似乎頗為欣慰，
“等孩子出生，我會把這些告訴他，讓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
伸手撫摸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孕肚，女人感受到其中生命的胎動，蒼白的臉上流露出母性的光輝。
溫柔，且堅韌。
然而，凱的心中卻莫名有些難受：
“您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或者有什麼需要我們能幫忙的？”
“沒了，卑王的亂軍暫時還打不到南境來。這裡很安全，家裡的糧食和錢財也還剩下不少，足夠我將孩子養大成人。如果您真想做點什麼的話，就請讓我獨自靜一靜。”
凱深深看了女人一眼，將那位騎士夥伴的包裹交給了對方，隨即默不作聲地帶著眾人轉身離開。
包裹裡，不僅有那位騎士的遺物，還有眾人一起湊到的些許撫恤金和幾件實用的魔法道具
東西雖然不多，但足夠應急。
而隨著眾人走遠，身後的房門關緊。
屋內傳來了一陣壓抑而沉悶的哭聲。
阿爾托莉雅止住腳步，想要回頭。
但洛恩卻伸手按住了愛徒的肩膀，沉聲道：
“天快黑了，我們還有兩份信沒送，走吧。”
阿爾托莉雅想要開口，但最終還是抿了抿唇，埋頭跟了上去。
~~
趕在日落之前，眾人來到了第二位陣亡騎士的封地。
出門接收消息的，是個魁梧高大的年輕人，也是那位老騎士經常在人前驕傲提及的長子。
但對於父親的身死，年輕人反應極為平淡。
每等凱說完經過，他便不耐煩地奪過包裹，不屑嗤笑道：
“我早知道有這麼一天！連烏瑟王和倫蒂尼恩的大軍都敗了，他以為自己是誰？一個又蠢又固執的糟老頭子，劍都快拿不穩了，騎上馬都費勁，還非要逞什麼英雄，趕去康沃爾參加【選王之劍】的試煉。這下好了，自己窩窩囊囊死在了外麵，連囫圇個屍體都沒留下，真是蠢到家了！”
“夠了！他是你的父親！作為兒子，你怎麼可以如此詆毀他？”
阿爾托莉雅忍無可忍地站了出來，憤怒駁斥道，
“為了救下無辜者，他明知道自己不是那些巨人和妖精的對手，還是義無反顧地發起了衝鋒……”
“所以，他死了！”
年輕人憤怒咆哮，雙目赤紅，
“我早告訴過他，都已經到了養老的年紀，一個既非神裔，又沒什麼能耐的糟老頭子，乾嘛管這些破事，老老實實呆在莊園裡種種花養養草不好嗎！”
麵對親屬的質問，眾人陷入沉默。
凱則看向年輕人身後的莊園。
那裡麵積不大，但院子裡種滿了極難成活的花草，明顯被人精心侍弄。
“——我家的那個臭小子最孝順了，知道我喜歡養花種草，專門給我買了個園子，說是以後給我養老用。”
“——可惜，這世道一直不太平，我又閒不住，家裡的花草隻能留給他照顧。結果好端端的一個棒小夥，被我逼著變成了花匠，為此，那臭小子可沒少在背地裡數落我。”
回來的路上，那位老騎士曾借著酒勁，和他如此吹噓過。
“我們還要趕去下一家報信，不打擾了。”
凱拉回妹妹，主動開口辭行。
年輕人麵若寒霜，嫌惡地揮手驅趕眾人，仿佛在驅趕一群門前不吉利的烏鴉。
而隨著翻身坐上馬背，凱口中吐出了低沉的聲音：
“你父親之前對我說過，他之所以這麼大年紀還在外麵奔波，是因為他想在自己這一代，把該打的仗打完。這樣，他的兒子和孫子就不用再吃這份苦，多流這份血……”
年輕人身軀一震，依舊沒有說話。
“另外，他希望自己如果死了，能埋在長勢最好的花叢中，家族的爵位由你承襲，至於以後怎麼做，你自己決定。”
騎士們在夕陽最後的餘暉中，漸行漸遠。
夜色漸濃，一陣寒風吹過。
如木樁般佇立了許久的年輕人終於動了。
他打開包裹，看了眼其中殘破的斷劍，以及血跡斑斑的鎧甲，從中找出一枚變形的家族象徽，放進自己胸口的衣兜。
這老家夥，一輩子不讓人省心，到死都沒忘給人添麻煩……
~~
入夜，第三家死難者門前。
負責迎接噩耗的，是位垂暮的老者，和第二家恰好相反。
他是死者的父親。
而聽到兒子的死訊，老人仿佛被一下子抽空了力氣，腰背佝僂了下來，向眾人苦笑道：
“我不該逼他參加【王選之劍】的試煉的，這個臭小子學什麼都稀鬆平常，膽子又小，長這麼大就沒出過幾次門，平常連綿羊都應付不來。前段時間，我收到了他的來信，說是自己在會場上出了糗，想夾著尾巴跑回來，結果還被我臭罵了一頓。這一路上，他一定給你們添了許多麻煩吧？”
“不，達戈尼特他，很勇敢。”
凱搖了搖頭，目光真誠。
達戈尼特？
阿爾托莉雅的思緒回到了那天【選王儀式】的早晨。
她對這個名字的印象很深，但卻不是什麼好印象。
在比武會出場時，那家夥亂吼亂叫惹得眾人大笑不止而被稱為“小醜”。而言談之中，他始終鼓吹自己是一個勇敢的戰士，隻是沒有合適的表現機會。然而，事實是，他會因為絲毫的挑釁和一丁點的危險而逃跑。他經常毆打自己的盾牌，使他看起來似乎一直在戰鬥，表示他擁有所有的勝利。
總之，這是個讓人見了就忍不住發笑的諧星。
而這樣的一個人，居然也會為了挽救生命，死在了和巨人的戰爭中。
“是嗎？真有點不像他。”
老人從凱手中接過兒子的遺物，喃喃地轉過身，
“要是這次，他能不那麼勇敢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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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這最後一份消息，隊伍中的氣氛有些沉悶。
眾人謝絕了死者家屬的挽留，選擇在荒野上露營。
簡單吃了些食物後，心情依舊沒有好轉的凱借故回到了帳篷中休息。
貝狄威爾也跟了過去，想要開導這位剛結識的好友。
阿爾托莉雅和洛恩師徒兩人則坐在火堆前，負責收拾現場，並在前半夜輪值。
隨著帳篷中的凱和貝狄威爾睡熟，阿爾托莉雅終於忍不住，向洛恩發問：
“老師，他們明知道自己會死，明知道自己不是那些怪物的對手，為什麼還要衝上去？難道，他們就這麼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嗎？”
作為達努神族的地母神，她對生命無比看重，並不能很好理解這些人類騎士之前在戰場上近乎自殺的行為。
洛恩放下手中撥弄火堆的樹枝，向自己的愛徒開口解釋：
“因為在人類心中，總有些東西比生命更加重要。”
“是什麼？”
“榮譽、憐憫、英勇、信仰之類的美德和精神，他們稱之為【騎士之道】。”
阿爾托莉雅心頭一動，若有所思：
“你之前好像也問過我明不明白什麼叫【騎士之道】？”
“所以，你找到答案了嗎？”
“一路走來，有了些心得，我想把這些都記下來。”
洛恩欣然點頭，從魔法陣圖中取出紙筆，遞了過去。
阿爾托莉雅提筆刷刷書寫，很快內容就寫滿了三張紙。
洛恩不動聲色地扭過頭，用眼角的餘光打量愛徒的筆記。
三張紙依次寫著不同的內容：
第一頁，是謙卑、誠實、憐憫、英勇、公正、榮譽、犧牲、靈性等八個簡要的字符；
第二頁，則是符合這一道德標準的九行行為誓言：
“我發誓將善待弱者
我發誓要敢於對抗所有強暴
我發誓抗擊一切錯誤
我發誓為手無寸鐵的人戰鬥
我發誓幫助向我求助的人
我發誓不傷害婦孺
我發誓與我的夥伴並肩
我發誓真誠地對待我的朋友
我發誓將對所愛的一切至死不渝……”
緊接著第三頁，則是有些零散的一些行為約束
——須為救世而戰
——須為生存而戰
——不得與人道背馳
——須為追求真實而戰……
這裡隻總結了四五條，下麵還有很多空白，顯然沒有寫完。
但饒是如此，洛恩對於阿爾托莉雅交出的旅行答卷，仍舊十分地欣慰。
【八大美德】、【九大誓言】……
以及尚未完成的【十三約束】……
在未來，這些內容構築出了西方文化中騎士精神與騎士之道的經典內核。
這也是亞瑟王被冠以【騎士王】之名，備受西方文化推崇的重要原因！
看來，他的這位學生已經明白自己要追求的，究竟是什麼了。
而領悟了這些，阿爾托莉雅也已經不再是一個被動執行命令的傀儡，而是一個擁有自覺的高貴靈魂。
——【王者之道】和【騎士之道】已經搭建完成。
那麼下一步，就可以借著這趟旅行，儘快將原典中【十二圓桌騎士】們招募到麾下，完善【永恒之王】的神業。
洛恩目光一閃，嘴角在夜色中翹起。
傳說中的圓桌騎士足足有150多名，但真正作為骨乾和框架的，實際上是十二位。
而更巧的是，北歐、希臘、羅馬三大神代的神話體係，全都由十二位主神組成。
所以，這十二位等待招募的圓桌騎士，其實相當於凱爾特神代的十二主神，也就是他和摩根三姐妹，為阿爾托莉雅重鑄神業的十二塊神性基石。
而一旦所有的準備工作完成，阿爾托莉雅就會應驗達努神族預言，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永恒之王】，踏入起源之境。
正當洛恩構思著如何引導阿爾托莉雅走好接下來的路，遠方的荒野傳來陣陣嘈雜的聲音。
他當即起身，以極佳的目力向聲源地眺望。
黑壓壓的身影如同遷徙的蟻群，在夜色下蠕動。
毫無疑問，他們都是人類，一個個麵露菜色，形容枯槁，眸中早已失去了光亮。
遠遠望去，那掛在身上沒有幾兩皮肉的影子搖搖晃晃從霧中走來，如同一具具朝著一個目的地機械進發的骷髏。
“砰！”
一個力竭的逃難者，撲通倒在了地上，被磕得頭破血流。
然而，附近的幾人舔了舔唇，不懷好意地圍了上去，想要爭搶著他僅存的一些食物和水。
“住手！”
伴隨著急促的嗬斥，阿爾托莉雅化作流光衝到難民群中，將地上的垂死者扶起，並施展治愈魔法喚醒他的意識，同時取出自己攜帶的食物和魔藥，將其混入水中，灌進病人體內，讓其恢複精神。
即便周圍的人虎視眈眈，這位金發少女依舊以極佳的耐心在挽救身前的生命。
同時，她也在踐行著自己正在搭建的騎士之道和王者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