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寂寥的海平麵上一片昏黃。
淩亂的礁石之上,拉斯特所留下的那兩樣物件,此刻也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染上了一層淡金色的霓裳。
一柄銘刻著鐵蝕之月的重擊左輪手槍,以及一枚漆黑的,仿佛黑夜一般的記憶結晶。
這是拉斯特在臨走前,給英格麗德留下的最後一個問題——
一個僅有單選項的選擇題。
是如英格麗德自己此前所設想的那樣,就這樣自我了斷,一了百了。
抑或是選擇活下去,成為那位黑發少年的同行者,向他宣誓效忠……用餘生的時間去追隨他,找回過往那份被英格麗德所遺忘的光榮與榮耀。
英格麗德的視線在那柄左輪手槍上久久的停頓,陷入了遲疑。
但是,在良久的沉默之後,她最終還是向著那枚漆黑的結晶體伸出了手。
英格麗德並非是那種優柔寡斷的性格,一旦決定了什麼事情便一定會做到……她的出身令她不像其他同齡人那般擁有著充足的退路。
於英格麗德而言,每一次抉擇都是一場賭博,她不會給自己留下後路,而隻能一往無前。
可是——
此前拉斯特所說的那些話語,卻又確確實實地令她有些在意。
既然如此,那就先看看拉斯特所留下的,到底是什麼鬼名堂吧。
懷揣著如此的心念,英格麗德拾起了那枚黑夜般的記憶結晶。
五階以上,同時在精神力的修煉上有所造詣的超凡者,都擁有著切割下自己的部分精神力和回憶片段,並將其具現為實體的記憶結晶呈現給他人的能力……身為軍部的前監察廳長,英格麗德對此並不陌生。
她放空了思緒,讓自己的精神與那枚記憶結晶的靈魂波動相同化,緩緩將自己的心念注入了那枚記憶結晶之中。
下一個刹那,無數碎片化的回憶片段與畫麵,便如海潮般湧來……令英格麗德的嬌軀不由微微顫抖。
在過去審問一些敵國間諜的時候,英格麗德也曾在下屬的協助下使用過類似於「搜魂」的技能,因此她對於讀取他人的記憶這件事可謂輕車熟路。
而身為軍部的前監察廳長,英格麗德也足以用見多識廣來形容,黑的,白的,灰的……英格麗德是真真切切從最微末最底層崛起的超凡者,在人生的旅程中她早已經看透了世間百態,人情冷暖。
可即便如此——英格麗德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回憶,令她的心神震顫,近乎便要心靈崩潰。
這究竟是一段怎麼樣的心象啊……
那座被邪神瘟疫所汙染,在一夜間支離破碎,化為人間煉獄的深藍港。
循環往複的同一日,停滯不前的人生。
被鐵十字們將自己的血肉一寸寸啃食殆儘、在港口區中被蒸汽鍋爐的爆炸炸得屍骨無存、因為注射了過量的獸用興奮劑爆體而亡、在熔化的鋼水中感受著身與心一同被逐漸焚毀……
這些尋常人連想想都覺得恐怖的死法,那位少年卻早已經經曆過了百遍,千遍。
拉斯特所說的並沒有錯。
無限重複,永遠無法前進的同一天,這對人類而言,無異於地獄……而能夠從地獄中歸來的,恐怕也唯有「惡鬼」了。
心靈在漫長的時光中風化,靈魂也龜裂出一道道裂痕。
就連記憶也隨之流逝,往昔的回憶都變得模糊不清。
唯一不變的——
便是那縱使破敗不堪卻仍然存在的,名為「守岸人」的理想。
……
當英格麗德終於從那如潮水般湧入自己腦海的回憶中蘇醒之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
夕陽的輝光消失不見,唯剩下永夜的帷幕降臨,遮掩了天光。
在她的手中,那枚記憶結晶悄無聲息地破碎,化為了無數道散落的破片,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飄散於夜色之中。
然而,英格麗德的眼眸中,卻猶自沉浸在先前的震撼裡,久久難以自拔。
當初,她在拒絕了希爾緹娜的援救時所說的話語並非虛言。
英格麗德發自內心的厭惡,又發自內心的羨慕著希爾緹娜——
希爾緹娜被帝國的無數人視為希望,像是太陽那般耀眼……但是生來就擁有了一切的希爾緹娜,從未體會過那般最弱小最無助時的滋味,所以她永遠也無法與英格麗德感同身受。
屬於希爾緹娜的光芒,照不亮自己的黑夜。
所以當初在核電站的廢墟裡,當希爾緹娜想要營救自己的時候,英格麗德才會毅然決然地斬出了那一刀,如此決絕。
但是——
拉斯特呢?
自己嘲諷希爾緹娜,說她從未體會過下位者的絕望,那最弱小最微末時的滋味……但拉斯特在那段回憶裡,於深藍港之中所麵對處境,卻要遠比英格麗德自己曾經麵對的還要更為絕望。
覆蓋了一整座城市的瘟疫,披著人類外皮卻隻知道施虐的野獸,來自邪神的汙染與腐化,還有時限一到便會降臨的邪神半身——
而彼時置身於深藍港中,麵對這一切的拉斯特,卻隻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而已。
可是在這樣絕望的處境中,拉斯特卻硬生生地用儘了三百年的時間,十萬次的循環,為自己從萬千分之一的概率中尋覓到了唯一的轉機。
與拉斯特相比,自己那從寒微中崛起的經曆,還有那些曾被自己引以為傲的成就,似乎一下子顯得不值一提了。
英格麗德的沉默持續了很久很久。
良久之後,她微微抬眸,望向了遙遠的天穹儘頭——
那是繁星大學的方向。
“拉斯特——”
“你真的能夠,照亮……屬於我的黑夜嗎?”
……
拉斯特行走在繁星大學的學生宿舍區中,沐浴著夕陽的光芒。
這幾個月來,他把心思和精力都放在了英格麗德的身上,正如拉斯特對英格麗德所說的「熬鷹」那般……為了收服英格麗德,這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
因此,這也是拉斯特時隔三個多月,久違地第一次返回學院——
不過,就當拉斯特即將抵達自己宿舍的時候。
他聽到了有隱約的對話聲,或者說是爭吵聲,跨過昏黃的天幕傳來。
拉斯特的心念微動,停下了腳步。
爭吵雙方的其中一方拉斯特有些陌生,那似乎是一位中年的貴婦人,言談間帶著難以掩飾的雍容華貴。
而對話的另一方拉斯特則很熟悉,那是希爾緹娜的聲音。
“傻瓜!”
忽然之間,爭吵者中的一方猛地提高了音量。
夕陽下的學院宿舍區寂靜無聲,唯剩下那道嚴厲的斥責清晰分明地在拉斯特的耳畔響起。
“你必須回來,也必須改掉你那固執的臭脾氣——”
“你是皇室的長女,這個帝國的繼承者隻能是你,也必須是你!”
那位中年貴婦人的語氣依舊激動,但是聲音卻重新壓低。
“如果要想成為帝國的繼任者,未來的領袖……就必須變得像我父親那樣冷酷無情,為了那所謂的取舍、抉擇而舍棄眼前無辜者的生命,甚至狠心將自己的妻子拋下,那我寧願不當這個皇女,不當這個女皇。”
這是希爾緹娜的聲音,斬釘截鐵:“我隻走自己的路。”
“走你自己的路?那你打算讓我們,讓整個帝國,讓我和你父親還有奧菲麗婭往哪裡走!”
“你可知道,你的父親為了你究竟付出了多少,他對你的愛有多麼的沉重?聖劍的劍鞘本該是由帝國的曆任帝皇所掌管的,但是他卻在剛剛繼任皇位的時候,便直接將那柄劍鞘埋藏在了彼時尚且年幼的你體內。”
“若非是靠著你體內那柄聖劍劍鞘,那能夠治愈傷痕,撫平傷痛,從一切的災厄與禍亂中守護宿主的不死性……以你那固執倔強的臭脾氣,又怎麼可能一次次地在夜世界裡險死還生?你真以為單純是你的運氣好?”
“以你那般魯莽而不要命的戰鬥風格,無數次地令自己身陷十死無生的險境,若是沒有那柄聖劍劍鞘庇護的話,你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而既然承載了聖劍的劍鞘,你就必須背負起與之相對應的職責,成為帝國的女皇。”
麵對貴婦人那驟然抬高的語氣,希爾緹娜微微沉默了片刻。
“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事情……但是您說的沒錯,沒有那柄劍鞘的話,我也許早就已經葬身在夜世界裡,成為被銘刻在繁星方尖碑上的一枚星辰了。”
她的話語微頓了一下:“既然如此,那就讓父親來取出我體內的聖劍劍鞘,交給更合適的人選,比如奧菲麗婭……”
“我以「巡林者」家族——英古利特的姓氏起誓,聖遺物移植手術過程中的一切風險都由我自己來承擔,即便我在手術台上因此而死,也絕無怨言。”
“你明知道你父親他不可能這麼做!他曾經眼睜睜地看著你母親死過一次,絕不可能再親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因自己而死!”
貴婦人的聲音中帶上了些許的痛苦,她看著眼前的少女:“我算是看明白了,這麼多年,你根本就對我沒有感情!你從來沒有真正把我當做是你的母親過,甚至連她的替代品都不是!”
“不,如果對您沒有感情的話,那我現在就不會留在這裡。”
英格麗德的聲音平靜,正如夕陽的餘暉裡,那陣吹拂過學院的晚風:
“在母親犧牲的時候我隻有四五歲,那樣懵懂的年齡能記住多少事情……時至今日,我對她的記憶也就僅剩下了那個背影而已,甚至就連容貌都已經記不太清了。”
“而我也知道您對我很好,雖然是繼母的關係,但您卻與那些童話書裡的惡毒繼母完全不一樣……您是真的把我當成了自己的孩子那樣照顧。”
“甚至許多時候,您寧願讓奧菲麗婭吃虧,也絕不願意虧待我。”
所以,此刻正在與希爾緹娜交談的,是她的繼母?
也就是第二皇女奧菲麗婭的親生母親,格蘭威爾帝國的現任皇後?
拉斯特的心神不由微動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你還這樣對我?!”
尖叫聲刺破了夕陽下學院的寧靜,就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變得清晰可聞。
“就因為那個人留下來的所謂正義夥伴的理想?那所謂「巡林者」的信條?”
貴婦人的聲音再度抬高:“那分明就是偽物,是從彆人那裡借來的東西!”
“那根本就不是你自己的真實想法,隻不過是偽善的自我滿足而已!她都已經死了那麼多年了!”
“希爾緹娜,你為什麼總是要抓著一個死人留下來的東西念念不忘!”
話音未落,那位貴婦人似乎便有些後悔了,她有些顫抖地開口:“抱歉,希爾緹娜,我不是故意要那樣說你母親,隻是一時有些失言……”
“我明白,您不用為了一時氣話而自責——”
希爾緹娜的語氣平靜依舊,未曾掀起一絲一毫的波瀾:“至於您剛才所說的,其實也沒有錯——”
“或許確實是這樣吧,虛假的仁義、聖母、為了自我滿足、自我感動而生的無意義偽善……可是這就是我的正義,如果有一天我違背了這份正義,那希爾緹娜·英古利特也就不存在了。”
“在皇女的身份,在一切的一切之前——”希爾緹娜的話語像是在狂風中的磐石,未曾動搖分毫:
“我首先是我自己。”
夕陽下的繁星大學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貴婦人維持著沉默,而希爾緹娜則態度堅決,漫長的僵持也由此而生。
“或許,我這次來找你談真的是在自作多情吧。”
許久之後,那位貴婦人輕歎了一聲:“明明你的父親早已經提出了另一種辦法,讓你褪去棱角,學會妥協的辦法。”
希爾緹娜不語。
“其實我這次來繁星大學不止是為了看望希爾緹娜你,也是為了看看你父親所說的那個人。”
“隻是他似乎並不在學院內,倒是白跑了一趟。”
那位婦人起身離開,唯剩下最後的話語漸行漸遠,消散在晚霞裡。
“你父親說,那個叫做拉斯特的新生,是你唯一的軟肋,也是你唯一願意為其妥協的人物。”
“如果由皇室出麵,讓他與你立下婚約的話……那麼等到你們成婚之後,終有一日,你會因為他而褪去棱角,收斂起你的那份固執與鋒芒畢露——”
“然後,成為一位合格的王位繼承者,帝國未來的女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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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上課上的人有點暈,晚更新了一陣子,之後幾天會儘量加更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