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輝煌無比,向著周遭的世界散播著無窮無儘光與熱的煌煌曜日。
而是一輪黑色的太陽。
孤獨地懸於那片銀藍海域的最深處,無論是數千萬噸的海水,還是那萬千銀藍色的金屬碎片,皆緩緩地向著那輪黑日的中心流動,然後墜落。
銀河倒懸,回旋流轉,彙聚為了瑰麗絢爛的大漩渦,就仿佛是宇宙深空中真正的星河。
而在銀河的中心,則是一道虛無的空洞。
吞噬了物質,也吞沒了光芒,僅餘下至暗的極黑。
“那個小家夥,你現在應該在看著這裡的吧?”
“就算聽不到聲音,但通過口型應當也能夠辨認出內容。”
銀河的儘頭,西塞爾輕聲開口。
“記住,如果你以後也遇到了這些在永夜石碑上留下烙印的守墓者核心成員,那麼隻是殺死他的肉體還遠遠不夠。”
“殺死他們的肉身,僅僅隻能將他們打進虛弱狀態,但他們卻依然能夠借助墓碑的烙印,從曆史長河中再度歸來……”
“要想將他們徹底地殺死,便必須抹殺掉對方在這個世界上所殘留的一切,不止是肉體與靈魂,而是全部的「信息」。”
“將屬於他們的一切「信息」與「資訊」,都從這個世界上抹除。”
“如此一來……即便是「永夜石碑」,也無法從曆史長河中捕捉到屬於他們的信息與資訊,自然也就無從歸來。”
他的話語微頓了一下:“當然,想要抹除掉一位傳奇在世間所存留的全部信息,這可要遠比殺死他的肉身和靈魂更為困難。”
“「超新星爆發」之後,殘留星核所坍縮而成的「黑洞」……這是我窮儘畢生方才找到的破局之法,一種不止是將肉身與靈魂,而是將一位傳奇的所有信息與資訊都全部抹除的方法。”
“隻是不論是超新星爆發還是黑洞,都是我借助自己的「太陽」序列方才成功完成模擬的。”
“「太陽」這條序列長階具有唯一性,而且極其依賴對於太陽序列能力的掌控,我也是花了數百年時間才逐漸掌握。”
“即便我也留下了知識的傳承,但是要想直接用「愚人的圖書館」將其複刻,應當也頗為困難,這並不是一個具有普適性的方法……更何況發動這一技能的代價,便是先燃儘己身,這是與敵人同歸於儘的招式。”
“倘若你將來也遇到了真正的守墓者傳奇的話,並且不想讓自己與對方一起共赴黃泉的話,那最好不要輕易複現這一思路。”
一邊說著,西塞爾不由微笑了一下:“不過,如果是你的話……”
“我相信即便不選擇複現「黑洞」,你也一定能找出另外的出路,將那些高高在上的守墓者們徹底埋葬的方法。”
轟——
翠綠色的光華碾壓而來,將西塞爾本就衰竭的身體徹底貫穿,然後完全地撕裂血肉,隻餘下巨大的空洞。
透過軀體上的空洞,能看到那條緩緩旋轉的璀璨銀河。
在那輪黑洞顯現的刹那,諾亞便直接爆發了。
看著那輪虛無的空洞,他的心中升起了巨大的警兆,遠比此前任何一次都更為強烈的警兆。
單純的殺伐,即便殺死了諾亞的肉體,用精神力磨滅了他的靈魂,那卻也並沒有什麼可怕的。
反正無論戰死多少次,諾亞都可以借助墓碑的力量再度歸來。
至於利用墓碑歸來之後,為了彌補上肉身與靈魂的殘缺和恢複鼎盛時期,所必須經曆的沉眠與修養,雖然時間漫長了一些……
但守墓者本就藏匿在曆史的帷幕之後,隻有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才會乾涉現世,沉眠與否對他們而言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彆,這不算是什麼無法接受的代價。
身為守墓者,諾亞的生命是真正意義上的「永恒不朽」,雖然是人類之身,卻比古神存在的更為久遠。
但是,此時此刻。
諾亞卻是真真切切地察覺到了某種死寂之感。
自己會死,會徹底的逝去。
不是那種滅亡之後便可以立刻歸來的交替。
而是從此刻開始,直到時間的儘頭,名為諾亞的存在都將不複存在。
就仿佛是黑板上的板書被黑板擦所抹去那般,構築成「諾亞」這一個體的全部信息,都將被從歲月長河與萬千生靈的全部認知之中徹底擦除,在世界上不餘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如此一來,縱使那枚永夜石碑的力量再是宏偉,但是即便其遍曆整條曆史長河,卻都無法找尋到一絲一毫的信息,又談何死而複生?
此時此刻,諾亞真正地聽到了死神的鐘聲在自己的耳畔敲響。
並非是那個徒具「死神」之名,卻連精心策劃的複蘇都被一介凡人所打斷的所謂古神。
而是仿佛在冥冥之中,真的有編織命運的至高存在,在他的耳畔,向他下達了命運的審判。
轟——
豐饒的力量爆湧,貫穿向那條璀璨銀河的儘頭,將西塞爾的每一寸血肉都儘數磨滅。
隻要殺死了西塞爾這個始作俑者,那麼那個漆黑的空洞自然便會停下,這是諾亞的第一想法。
另一方麵,諾亞本人也不惜代價地爆發速度,便要逃離銀河的漩渦深處,那枚吞沒了光芒,帶著無與倫比死寂之意的虛無空洞。
然而。
“真醜陋啊,這般猙獰的姿態——”
明明自己的軀殼被貫穿出了一個巨大的空洞,肉體上的生機已然徹底寂滅,現在隻不過是最後一縷精神和靈魂殘留在這具屍身之上。
但西塞爾的表情卻始終未曾改變。
他望向遠處那麵色猙獰,不擇手段想要向著銀河之外移動,企圖逃離那輪黑日的諾亞,道出了輕聲的感慨。
“一旦進入了黑洞的界限之內,即便是光都無法逃脫。”
“又更何況,是你自己。”
他的話語很輕微,卻又仿佛是對某種即將發生事情的通告。
無光之海中,一切的物質都被銀河所化的漩渦所席卷,然後向著銀河的中心墜落。
那墜落的速度很慢很慢,時光的流速在空洞界限旁都遭到了扭曲,就仿佛是電影的膠盤被人按下了慢放鍵那般。
但無論再怎麼慢放,旋轉的膠盤卻依然隻能向前播放。
而諾亞,便是被黑洞界限所捕捉物質中的一員。
豐饒的偉力在海水中起伏,激蕩起了如山嶽般的狂潮。
一個又一個的保命道具和神代的聖遺物都在諾亞的手中具現,然後被他毫不吝嗇地扔出。
無數輝煌的威光在銀河中炸裂,銀藍色的大浪翻卷,又化作暴雨向著海麵傾倒,落下時濺出無數的光點……
這都是守墓者的積累,從神代至今的積累……足以用恐怖來形容,其中甚至不乏許多哪怕直麵鼎盛時期的真神,都足以讓諾亞保下性命的聖遺物。
但是,無法逃脫。
沒有事物能夠逃離黑洞的事件視界,即便是沒有質量的「光」也不行。
就如同你再怎麼努力,也無法阻止明日正午十二點的到來。
狂風暴雨和破碎的銀藍色浪花裡,浩蕩的銀河緩緩地被黑洞所吞噬,直到儘頭。
時光荏苒,卻不可逆轉。
“放過我,西塞爾!”
看著自己的身形一點點地伴隨著那條銀河,向著那黑洞中墜落,任憑豐饒的偉力和聖遺物的威光如何激蕩都無濟於事。
諾亞忽然爆發出了極其淒厲的嘶吼:“我認輸了,放過我。”
“我願意背叛守墓者,充當你們的內應,你可以在我的靈魂深處隨意留下禁製手段,隻要一發現就能夠直接殺死我的禁製。”
“我可以主動告訴你關於那枚永夜石碑的一切,還有守墓者內部的一切隱秘,甚至幫你抹除掉其他守墓者在墓碑上的烙印,讓他們失去從曆史長河歸來的能力……”
“甚至包括神代還有那些古神的各種隱秘——於塵世寂滅,並且留下了殘骸等待複生契機的舊神其實並不隻有「死神」這一個,這些我都可以告訴你,讓你們直接獲得那些舊神所遺留下來的神明遺物。”
巨大的惶恐籠罩了諾亞的心頭。
這是諾亞此生從未有過的感觸,哪怕是先前超新星爆發之時,他心中的預感也僅僅隻是強烈的危機警兆而已,就好像遊戲玩家麵對遊戲裡突然出現的巨大危機一般,緊張歸緊張,卻始終帶著一份居高臨下的從容不迫。
但是此刻,昔日從容不迫的執棋者,卻真正地跌落了凡塵,進入了真實的棋局之中——
不再是端坐於世界壁之外,擁有著無數次重來機會的玩家,而是真正的成為了棋盤中的一顆棋子,隻擁有一次的生命。
人被殺就會死,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是直到此時此刻,諾亞方才以一位普通人類的身份,再次感受到了這句話語的真正內涵。
那驟然降臨的,生死間的大恐怖,令諾亞的精神徹底崩潰,竟然直接開始了求饒。
這是與這位園丁般淡漠的傳奇過往所展露的姿態,還有他的傳奇位階完全不相匹配的醜態……
即便是鐵十字之王和黑龍這般傳奇位階的野獸,也絕不會在這種時候選擇求饒。
因為這注定是不死不休的戰爭,敵對雙方都在戰爭開啟前便做好了死戰的覺悟。
但諾亞則不同,身為策劃了這場「破碎海岸之戰」的幕後主使,他卻從未有過自己會在這一戰中真正死去的覺悟——這隻是一場遊戲,一場棋局,遊戲輸了可以重來,棋局敗了也可以再下,僅此而已。
所以此刻他的醜態方才會那樣的猙獰,那樣的卑躬屈膝、不擇手段,再也沒有了一絲一毫傳奇強者的氣度和尊嚴。
將自己所能夠為西塞爾提供的一切價值都儘數講述而出,隻為了求得那一線的生機。
“我們就算在這裡同歸於儘,注定也隻會是一場沒有贏家的兩敗俱傷。”
“你難道不擔心你的守岸人組織在失去了你的領導之後無法立足嗎?雖然傳奇都死了,但還有獸潮,還有其他的鐵十字和邪教團……這都是無法預知的不可控變量。”
“你難道不想引領著他們繼續走下去嗎?”
諾亞的言語急促,將自己的姿態壓得極低:“我可以加入你們,成為守岸人的助力……不,不是助力,就算是奴仆也無所謂。”
“得到了我的協助,你們便可以徹底地覆滅守墓者。”
“甚至我們完全可以殺上熾天之檻,將那些殘存古神都徹底殺死,將一切對文明的隱患都扼殺在搖籃之中……”
“不,祂們不用死。”
銀河的儘頭,西塞爾輕聲地說:“但屬於祂們的神座,卻將被千千萬萬的人所推翻。”
“大路上將建立起一座座繁華的城邦,船隻從內陸一直航行入海,高速鐵路遍布整片大地,如蛛網般四通八達。每一位適齡的孩子們都能夠上得起政府出資建立的學校,昔日被各種學閥和勢力視若珍寶的隱秘知識,學生們隻需要翻開通識課本便能夠學到。”
“人類的足跡將遍布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從萬米深的海溝到浩瀚無垠的宇宙星穹……那時,人們無需出門便能夠看遍整個世界的風土人情。”
“即便失去了我的引領,他們也一定能夠在黑暗的迷霧中尋找到一條光明的道路。”
“因為有人和我說過,人類……是個永不認輸的種族。”
那破碎的自語,伴隨著流淌的銀河一同走到了儘頭。
在超新星爆發之後,一切的演變都已經不可逆轉,固化為了既定的事實,無論作為施展者的西塞爾死亡與否。
這是無人可逃脫的因果,仿佛宿命。
諾亞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要說什麼。
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這位豐饒的傳奇,自神代存活至今的守墓者傳奇,便這樣伴隨著那條浩蕩的銀河一起,無法逆轉地……
一點點——
跌入了,黑洞的事件視界之中。
與此同時,那輪黑日也一同坍縮了。
失控的日輪向著唯一的圓心彙聚,將所有的海水都蒸騰殆儘,在奔流的無光之海中心,此刻卻赫然出現了一個直徑數百米沒有海水存留的斷帶。
不止是海水,就連一絲一毫的塵埃和沙粒都不再存在,隻餘下純粹的真空與虛無。
西塞爾便屹立於那片無塵之地的中心,像是站在天海的儘頭。
他微微俯身,看著自己身體上那殘破的血肉,明明五官的感知都已經淡化到微不可聞,但是卻又仿佛有炙熱的天光拂麵,照亮了他的眼眸。
純白的天光裡,西塞爾忽然回想起了許多年前——自己的老師將那枚火種,還有守岸人領袖的職責一同托付給自己的下午。
那似乎也是一個不知名的海岸,潮起潮落,陽光明媚。
清爽的海風裡,垂暮的老人注視著麵前朝氣蓬勃的青年,最終隻是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雖然還有些早,不過從今往後,你便是新一任的守岸人了。”
“好好乾,不要讓你老師我失望。”
時至今日,記憶裡那位老者的麵容都已然模糊,但西塞爾卻依然記得那位老人說出這句話時的語氣。
那句話中的情感複雜無比,有擔憂,有欣慰,但歡喜多過惆悵。
而彼時彼刻,那位能夠操縱陰影的少女便站在自己的身後,在繼任儀式完成之後,操縱著數十道影子分身忙不迭地開始為自己鼓掌慶祝。
“所以,莎羅娜。”
“我當初與你的那個約定,讓那兩個小家夥解開誤會的承諾,算是完成了嗎?”
“還有,老師。”
“身為你的弟子,身為守岸人……”
“我又可曾……讓你失望?”
這句沒有聽眾的自語未曾道儘。
坍縮為奇點的黑洞,便將一切都帶去了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