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亂的海潮裡,那風暴的轟鳴聲愈發的靠近。
仿佛是戰爭來臨時的鼓點。
又如同是某個以天空為眼眸,以海洋和山脈為身軀的偉岸巨神,那轟然鳴響的心跳聲。
愈發的清晰,愈發的分明,在山與海間回蕩。
直到某一個刹那。
那戰鼓的轟鳴戛然而止。
然後,與此同時。
日冕的焰層,與翠綠色的豐饒領域在同一時刻擴張,同時占據了波濤轟鳴的大海與漆黑的天穹,在半空中碰撞。
黑色的,吞噬了光芒的無光之海上……同時升騰起了兩道幻象。
一道是煌煌的耀日,而另一道則是一株通天的古木,根係直插入千米之下的海床,而枝乾則遮掩了半個天幕,仿佛直通向天穹的儘頭。
在出現之初,這兩道領域還維持著勢均力敵,僵持不讓的姿態……甚至那輪耀日還能夠不斷壓榨豐饒古樹的存在區域。
但是,緊接著——
海洋的深處,忽然洞開了一隻巨大的眼睛,緩緩上浮。
這隻眼眸通體浮現出純粹的金色,就仿佛是正流淌著的熔漿,僅僅隻是一隻眼睛,便占據了半片海洋的麵積。
這是一隻赤金色的龍瞳。
在海洋的深處正蟄伏著一隻禁忌的龐然大物,通體覆蓋著漆黑的鱗片,巨大的雙瞳開合間就仿佛火山的噴薄。
它在洶湧的浪潮起伏裡露出了漆黑的背脊,以及如山嶽般寬闊的背脊上那由墨色的鱗片所鑄就,橫亙天空,遮掩了天日的巍峨羽翼。
巨龍——
若要用一個詞彙來形容此刻海洋中的禁忌生物的話,這便是唯一恰當的名詞。
純血的古龍是真正的神話種族,早已經隨著神代一同覆滅,除了此刻的熾天之檻上或許還殘留著原身為古龍的舊神之外,在現世早已經滅絕,不複存在。
但是,卻還是有些混血的亞龍種在神代衰亡後依舊頑強地生存了下來。
隻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亞龍們體內所流淌的龍血也愈發的稀薄,與其說是亞龍,很多時候倒不如說是一隻大號的蜥蜴更加合適……
而那唯有神話種族的純血巨龍們才能夠擁有的天賦,譬如龍語魔法、譬如隻要成年便能夠步入傳奇的強橫肉身……這一切在那些流淌著微薄龍血的亞龍身上自然也不複存在。
它們早已經褪去了神話種族的標簽,作為以人類為主宰的時代中,一種普通的獸類而生存著。
但所謂凡事都有例外,正如本該全都是失敗品的人神混血的嘗試中,在數個紀元的積累後,也會出現像阿克希婭這樣的完美容器,絕無僅有的奇跡那般——
在那些早已經遺忘了巨龍榮光的亞龍種中,卻也出現了極為罕見的血脈返祖的特例。
原本微薄到甚至難以具現出龍類特征的龍血,在某隻亞龍類的身上複蘇。
並在數千年的,蟄伏於海洋深處的漫長壽命中……一點點地將自己的龍血提純,加以活性化,不斷提高著自己的龍血濃度。
最終,這隻傳奇位階的禁忌生靈,已經將自己的龍血濃度提煉到了某個界限值——無論是位格、戰力亦或者是權能,相比於真正的古龍都毫不遜色。
黑色的海潮撲在了礁石灘上,上萬噸的海水直衝天空,古老的黑龍躍出水麵,狂暴的龍息宛若赤炎席卷整片水域。
這是早已經消逝了數千萬年的神話的重臨。
昔日唯有神代才能得見的古龍又一次重現於世,向著整個世界宣告著神話種族的威嚴——
而當破碎海岸失守,人類的最後一位傳奇戰死之後……便是那些深海中的獸潮們占據大陸,神代複蘇,重臨世間的時刻。
轟——
熾熱的龍息夾帶著古龍那獨一無二的傳奇龍威衝擊在西塞爾的太陽領域上,將那日冕的光輪愈發腐蝕了幾分,變得殘缺而脆弱。
從頭到尾,破碎海岸之戰都並不是一場公平的對決。
鐵十字的王渴望讓自己的族群完成侵略、掠奪血肉、將自己的施虐欲施加在那些自己曾經的同族之上……
深海中蟄伏的獸潮與禁忌生物們渴望登臨大陸,返祖的巨龍則渴求著讓神話的時代重臨於世,將大地改造成適宜神話生物居住的樂土……
而守墓者,則與那些在熾天之檻上諸神們的影響下於塵世興風作浪的邪教徒一起,維係著心照不宣的默契……遵循著天理的規則,紀元更迭的法理,想要將這個已經步入尾聲的第六紀終結,文明覆滅。
僅僅是在此處便彙聚了四尊真正的傳奇生物……
而另一方,那代表著守岸人的,卻僅僅隻有西塞爾一人。
孤立無援,以一對四。
無論西塞爾再怎麼強大,再如何自信,這般處境都是他自己也無法否認的事實。
“終於不再逃跑,而是看清自己的末路了嗎……”
“西塞爾。”
諾亞那蒼老的話語在海潮聲裡回蕩。
“其實,你也不是就真的非死不可。”
“於你而言,始終都還有另一種選擇。”
在其他傳奇生物的協力與衝擊之下,那輪翠綠色的豐饒領域驟然擴張。
將西塞爾身旁的日冕,壓縮到了極小的區間之內。
“第六紀的文明必將終結,而紀元也必須得以隕滅,再在寂滅後開辟出嶄新的時代。”
“這是由世界的天理所製定的法則,仿佛命運的裁定——”
“你無法逃避,也無法反抗,更無法掙紮。”
“不過,幸運的是……你終歸與那些卑賤的普通人不同。”
諾亞踏足於豐饒的領域之上,俯瞰著身前的西塞爾。
“身為傳奇,甚至在傳奇領域之中也不算弱者的你……已經擁有了君臨於時光和命運洪流之上,不與那些凡人們一同隨著紀元而消亡的資格。”
“在守墓者之中,除了最初創立時就已經加入的初始成員之外,也有許多人也曾是前紀元的傳奇。”
“在登臨了傳奇之後,發現了我們於曆史上留下的痕跡,加入了我們,成為了守墓者的一員……一同守望著那些逝去文明的墳墓,紀元的墓碑。”
“甚至,包括你的前輩,那位創立了守岸人的初代,曾經也都是吾等當中的一員。”
諾亞的話語很真摯。
不似在大戰之前虛與委蛇地周旋,用言語動搖對方心靈,想要尋找到敵人破綻並最終一擊斃命的拉扯……而是發自內心的真誠邀請。
“放棄那些無謂的堅持,加入我們,成為守墓者的一員,一同追求永恒。”
“借助守墓者的力量,你能夠獲得永恒的生命,再也不用被紀元的更迭,文明的興衰所束縛……”
“而是淩駕於時光的長河和曆史的洪流,君臨於一切災厄之上。”
諾亞的話語中,忽然多出了些許的誠懇。
“我也知道,在你過往的人生中,對「守護人類文明」這件事情付出了太多的心血……絕不是隨意便能夠舍棄的。”
“哪怕是普通人養了一隻十幾年的貓,都會對其產生深厚的感情,將其視為自己的孩子或是家人……又更何況,是你為之奮鬥了畢生,將其視為自己生命意義的,名為「守岸人」的理想和堅持。”
“但是,當貓貓狗狗這樣的寵物壽終正寢之後,其主人在短暫的悲傷後卻終歸也會再度向前看,選擇去領養一隻全新的幼崽。”
“於你而言,這其實也是相同的道理。”
諾亞眺望著西塞爾的身後,那片籠罩在漆黑夜色中的平原……亦是守望尖塔,還有其所庇護的人類聚集地所在。
“如果你願意的話。”
“那麼在這個紀元覆滅,下一個紀元剛剛開辟的窗口期——”
“你完全可以親手播撒文明的種子,嗬護著那個時代的新人類萌芽,成長。”
“那些種子將完全來自於第六紀文明的延續……而新時代的人類,也將會流淌著與你此時此刻所守護的那些人完全相同的血脈。”
“就好像是老死了的貓貓狗狗,在死前留下了自己的血脈,讓自己的孩子繼續守護著主人那般。”
“而且,屆時你將能夠親眼目睹那個新文明成長的全貌……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意誌,去剔除掉那些文明發展中所應運而生的蠅營狗苟與肮臟齷齪之物,隻留下人性的純潔與光輝一麵。”
“那將會是一個,完全隨你的心意而誕生的新紀元。”
“而你也將會……”
“成為新時代文明的——”
“「造物主」。”
……
平和的話語在整片空曠的海麵上回蕩。
西塞爾聆聽著諾亞的聲音,不由微笑了一下。
“成為……新時代人類文明的造物主嗎?”
“聽起來,還真是個頗有誘惑力的提議。”
“在獲得了永恒不滅的生命,淩駕於曆史長河之上資格的同時,還不用背棄自己的理想和一直以來的堅持……簡直就是絕無僅有的兩全其美之法。”
“可是——”
他的話語微頓了一下:“這實際上……”
“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西塞爾微微伸出手,用手背感受著那自海平麵儘頭吹拂而來的海風。
“出生,成長,衰老,死亡……這是人類這種壽命短暫的生物所獨有的美好。”
“正是因為注定會老去,注定會迎來死亡,人類才會如此的可愛,如此的尊貴。”
“你之所以會認為自己的提議很有蠱惑力,隻是因為——”
“從始至終,你都未曾認同過人類這一身份,而是將自己視為了某種更高高在上的生靈,在你的眼中未到傳奇的凡人隻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是可以被隨意犧牲、舍棄的籌碼。”
“這就是守岸人與守墓者的分歧,也是我一直都無法原諒你們的原因。”
他的左手在虛空中輕握。
下一刻,那耀日的領域散去,僅餘下了一道由日輪所化的刀刃。
無限耀眼,無限灼熱。
仿佛是世間一切光芒的聚合,將漆黑的夜一同照徹。
“像你這樣久居雲端,自居為執棋者,以禍亂人心,愚弄曆史而沾沾自喜的下賤貨色。”
“又怎麼會明白……”
“我身為人類的高貴!”
轟——
暗金色的刀弧在漆黑的空氣中明滅。
在那道弧光裡,龍息的炎潮被斬斷,仿佛大海被一分為二,僅餘下空無一物的通路。
還有諾亞的豐饒領域也一同碎裂,悄無聲息地崩解,化為了溢散的翠綠光點。
“諾亞,自己的傳奇半身被湮滅……”
“還有精神力都永久性地失去了一半的滋味,並不好受吧?”
西塞爾的嘲弄聲從遙遠的方向而來,不過諾亞卻依舊麵色不變。
“雖然不知道冥淵下究竟發生了什麼,我的豐饒化身又為什麼湮滅……”
“不過,能夠逼出你剛才那如同流星一般的武器後手,損失一具豐饒化身和半數精神力對我而言並非不可接受的事項。”
“而且,比起這些——”
園丁般的豐饒傳奇緩緩抬頭:“真正應該擔心的人,是你自己吧?”
“雖然本來還隻是不成熟的猜想……不過從剛才你斬斷我領域的這一刀,我倒是可以真正確定了。”
“那枚火種之中所收容的原典森羅萬象,是經曆了無數代人的積累……在麵對世上的每一種險境、每一種敵人、每一道難題時,都能夠找出與之相對應的最優解的存在。”
“可是,剛才你卻寧可將自己的「太陽」領域煉化為刀刃,用最為簡單粗暴的蠻力來將我的領域破壞——也未曾使用那個圖書館中記錄的,專門針對領域特攻的原典能力,以更為輕巧的方式來達成這一目的。“
他的話語微頓了一下,威嚴的聲音混雜在山與海中。
“「愚人的圖書館」……”
“那枚從吾等這裡竊走的火種,已經不存在於你的身體中了,對嗎?”
“現在你所使用的,隻不過是那枚火種的殘留,是爐中未曾燃儘,還保留著餘熱的雪白的爐灰。”
“每一次的使用,那僅剩的火源便會愈發的微薄……直至徹底從你的身體中消散,再也不餘下分毫的痕跡。”
“所以你一直在避免去使用「愚人的圖書館」,而是反複使用著自己原本的序列長階,那名為「太陽」的力量。”
……
“雖然不知道你將那枚火種留給了誰,不過無妨。”
“你真覺得失去了「愚人的圖書館」,失去了最後的底牌的你……還有與四位傳奇相抗衡的機會嗎?”
“而在殺死了你之後……無論那位愚人的圖書館的新繼承人逃到了天涯海角,又怎麼可能逃得過,一位能夠與世上所有植物進行對話的豐饒傳奇的搜捕?”
諾亞的話語中,也終於失去了先前的誠懇與平和。
在那驟然升騰而起的豐饒氣息中,夾帶著無比淩厲的殺機。
在剛才簡短的交談中,無論是諾亞還是西塞爾,都已經清楚地知曉了一個事實。
守岸人與守墓者之間,不存在談判的餘地。
所以,他們所能做的,便唯有刀刃相見。
“很遺憾,看來你應該是找不到那個繼承了「愚人的圖書館」的小家夥了。”
“因為,你已經沒有機會去找她了……”
西塞爾那蒼老的嘴角,勾勒起了一抹微微的弧度。
“愚人的圖書館,確實已經不在我的體內了……”
“但是,你似乎弄錯了一件事情——”
他再度舉起了那柄日之刃,然後俯瞰浩然江海與蒼茫天地。
暗金色的刃鋒在西塞爾的手中微微搖晃,折射出了日冕般的光暈。
“即便我變弱了,卻不代表你們就變強了。”
他持刀回身,聲音順著海風,傳蕩到了遙遠的破碎海岸另一側,正靠坐在礁石上的拉斯特耳中。
“看好了,來自未來的,新紀元的守岸人——”
“最強的陽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