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仇的……機會?”
“西塞爾領袖,您是說……”
聽著長桌之上,那位老人的話語,格蕾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那雙即便是身處瘟疫的源頭,直麵數以萬計的鐵十字浪潮時也依舊淡漠平靜,沒有一絲情感波瀾的翠綠眼眸——
此刻,卻宛若死寂的水麵被落石所擊破……劇烈地波動了起來,蕩漾起了層層迭迭的漣漪,再也無法維持先前的平靜。
“您是說,拉斯特哥哥……守墓者那邊,終於有動靜了嗎?”
然而,麵對少女急切的質問,西塞爾卻並未直接給出答複。
這位胡須花白的老人隻是平淡地垂落眸子,從長桌上取出了一卷書寫在羊皮紙上的卷宗,緩緩翻閱了起來。
這是格蕾在守岸人組織內部留存的檔案,其中巨細靡遺地記錄著格蕾從通過了新人考核、真正加入守岸人組織、再到執行第一次任務……直到今日的全過程。
“用三年的時間,從一個初入守岸人組織,默默無聞的新人,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你這三年的履曆,我都看在了眼裡。”
“即便是擁有著守岸人傳承的火種,但是你的進步,卻也絕非隻是用那枚火種便能夠一言概之的。”
翻閱著手中的卷宗,西塞爾那雙蒼老的眼眸中,閃過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欣慰。
“看來,當初我和莎羅娜的判斷並沒有錯。”
“你確實,便是足以讓我們托付守岸人未來的人。”
在聽到了“莎羅娜”這個名字之時,格蕾的眼眸不由微微一顫。
莎羅娜,這是「失落樂園」計劃的副隊長……影仆姐姐的真名。
時至今日,失落樂園計劃已經是三年之前的陳年往事……守岸人組織內部對那次任務的詳情進行了保密處理,因此對於絕大部分守岸人而言,隻將其當成了又一次有人犧牲的任務,並不了解這其中的內幕。
但是——
對於格蕾這般失落樂園計劃的親曆者們而言……縱使三年過去,那段記憶卻依舊曆曆在目。
她無比清晰地知曉那次計劃的全貌,一切的真相。
還有,直接導致了影仆姐姐犧牲的——
那場刻骨銘心的背叛。
“拉斯特哥哥……”
格蕾的聲音不再平靜,原本沉寂許久的心靈仿佛被重槌所擊中,發出了顫栗的鳴響。
“靜下心來,格蕾。”
“我知道你等待和期盼了這個機會許久。”
“但以你現在的精神狀態,即便真的走到了他的麵前,除了敗北之外,也絕不會有第二種可能性。”
老人的聲音再度傳來。
並不怎麼響亮,卻仿佛有深入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刻印在了格蕾的耳畔。
於是,慢慢地。
格蕾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那隨著重新聽聞拉斯特哥哥消息而沸騰的內心,又一次地沉寂了下來。
見狀,西塞爾那翻閱卷宗的動作方才停了下來。
他從長桌的抽屜中,再次取出了一卷由羊皮紙張所製成的卷宗。
卷宗封口的火漆上,還烙印著淡金色的守岸人徽記。
“當初,拉斯特在百年前的深藍港中……以凡俗之身,近乎憑借著一己之力,消滅了一整座城市的鐵十字。”
“將那場最初的鐵十字瘟疫,還有那尊邪神的神降……硬生生地延後了好幾個月。”
“而如今……你在北方邊境,做到了相似的事情。”
“所以——我想,此時此刻的你,或許已經擁有了去尋找他的資格。”
他將那卷被火漆所封口的卷宗,放在長桌上輕輕一推。
嘩啦——
卷宗滑過長桌,然後精準地在格蕾的身前停下,被她小心地收起。
“你所猜測的並沒有錯。”
“諾亞和守墓者那邊,沉寂了整整三年之久……如今確實即將有所行動。”
“而與之相對應的,屆時拉斯特那邊也必然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所以——”
他的聲音微頓了一下:“如果想要將拉斯特狠狠地打醒……”
“不久之後將要爆發的這場變局,便是你最好,也是最後的機會。”
“倘若——”
“你認為,自己已經追趕上了他的腳步的話。”
……
看著手中的卷宗之上,那枚刻印著守岸人徽記的火漆,格蕾翠綠的眼眸中異彩連閃。
這是代表著守岸人內部最高保密等級的封口——
同時,這也是一柄鑰匙。
一柄通往樂園的深處,通往拉斯特哥哥的所在地,讓她有機會再一次站在拉斯特身前的鑰匙。
“我明白了,西塞爾領袖。”
格蕾再次行了一禮,拿著那卷情報卷軸悄然退去。
偌大的守望尖塔頂層,又一次複歸了寂靜,隻餘下了西塞爾一人。
注視著格蕾那逐漸遠去,消失在了台階儘頭的身影,這位老人將長桌上的文件重新收起,然後方才轉過了身。
他注視著窗外,守望尖塔下方的廣場上,穿戴著守岸人製式風衣,來去匆匆的人群。
以及,在人群之外,守望尖塔之後……那道若隱若現,仿佛與天際線合為一體的海岸線。
漸漸地,老人的氣質產生了變化。
不再是麵對格蕾時,那般長輩對待晚輩的溫和與沉靜……
他望向海岸線儘頭的目光變得年輕了起來,長眉挑起,眉眼間重新流露出了雄鷹般的睥睨——
就如同年老遲暮的獅王預感到了自己的死期,最後一次起身巡視自己的領地一般……這一路上百獸震惶,不論是豺狼還是年輕的,妄圖挑戰王座的雄獅們都唯有退避三舍。
“那個小丫頭……還是太青澀,太稚嫩,也太弱小了。”
“或許再給格蕾五年的時間,她便能夠真正地登臨傳奇之座——就如同老師當初在將我培養到傳奇之後,才將守岸人領袖的職位交付給我,安穩地完成兩代守岸人的交接過渡那樣。”
“但是——”
“此時此刻,我們卻已經沒有下一個五年了。”
西塞爾的聲音很輕微,仿佛傾訴,又如同自語。
就連最基層的守岸人組織成員,都已經察覺到了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迫氛圍。
又更何況,是他自己。
老人輕輕地對著窗外的海岸線伸手。
下一刻,一道微薄的火光,便在他的掌心緩緩浮現而出。
相比於三年之前在樂園王城的山巔上,西塞爾所展示給格蕾看時相比,這道火光是那麼的虛幻,正在明滅不定地閃爍著……仿佛隨時都會徹底的熄滅。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實——
守岸人傳承的火種已然被贈予了他人。
此時此刻,存在於這位老人靈魂深處的,不過是因為作為容器承載著那枚火種數百年,所殘留的餘燼。
是如同幻影一般,隨時都可能如泡沫消散的火光。
隻是,此時此刻。
這位老人卻在以自己的靈魂作為薪柴。
以燃燒靈魂與精神為代價,支撐著這道搖搖欲墜的虛幻火焰未曾徹底熄滅。
“莎羅娜,你曾經說過——”
“「士兵的使命,便是用生命,去為英雄鋪平道路。」”
“你將自己視為士兵,將我視為注定照耀漫漫長夜的英雄……並用一生的時間,去詮釋了士兵這個詞彙的含義與職責。”
西塞爾的目光有些悠遠。
“那麼,此時此刻——”
“便是我作為年邁的前代勇者,所必須去履行的職責了吧?”
“在徹底老邁到連路都走不動,死在病榻上之前……”
“去為尚且青澀稚嫩,未曾成熟的接班人,掃清一切她前進道路之上的阻礙。”
“還有……”
老人的自語微微停頓了一下。
“如你所期望的那樣,解開那兩個人之間的誤會。”
“讓他們,不至於迎來與我們相同的結局。”
……
格蕾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走出了守望尖塔,拆開了那份用火漆密封的檔案袋,翻閱了其中的內容。
但是,當她再度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身處人來人往的城區大道之上。
與當初格蕾剛剛通過了守岸人的新人考核,婉拒了同伴們的慶祝晚宴,孤身一人走在街道上時一般無二。
隻是,此時此刻。
相同的街道上,卻已經沒有了那位隻要看到麵龐,便能夠讓她感到安心的少年身影。
“小格蕾……”
“小格蕾……”
熟悉的聲音將格蕾從深沉的回憶中喚醒,回到了現實。
她回頭看去,紮著馬尾的少女正一臉擔憂地看著她:“小格蕾,你到底怎麼了?”
“自從守望尖塔出來之後,便拿著這卷保密檔案站在大街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要我送你去醫院嗎?我正好認識一位豐饒序列的醫師,她的異能對精神類的創傷有著很好的治愈效果。”
“抱歉,雅妮絲,我真的沒事。”
看著眼前熟悉的閨中密友,格蕾的俏臉上浮現出了歉意的笑容。
她回憶起了之前在廣場上冷落雅妮絲的事情:“還有,之前真的很抱歉……我有些太著急了。”
“不,小格蕾你不用道歉。”
雅妮絲搖了搖頭,那道橘紅色的馬尾在半空中飄蕩:“我知道的。”
“大家都說,小格蕾你已經被西塞爾冕下選定為了他的接班人,是守岸人的下一任領袖。”
“你站的更高,所要背負的,考慮的事情也就更多,這些我都能理解。”
“畢竟,你我都已經不是當初初入守岸人的新人了……我認識的很多同伴都說,小格蕾你已經是守岸人當中,西塞爾領袖之下的最強者之一。”
“以你的能力,接班西塞爾冕下,成為我們的下一任領袖,無論是誰都挑不出問題來。”
西塞爾領袖之下的……最強者?
原來,在其他守岸人的眼中,對我是這樣的評價嗎?
聽著雅妮絲的話語,格蕾的精神不由有些恍惚。
她的蛻變,是從三年前自樂園王城回歸守望尖塔之後開始的。
身為西塞爾所選定,接過了守岸人傳承的下一任領袖……格蕾所麵對,自然也不再是先前身為預備役普通成員時那般,相對輕鬆,甚至可以說得上安逸的閒散生活。
那是由西塞爾領袖所親自把關,整個守岸人組織的高層們都參與定製與監督——無比嚴苛,地獄式的訓練。
為了開發她的序列長階,格蕾在這三年間必須不間斷地執行超高危任務,不依賴任何隊友的輔助,也未曾給自己留下任何的退路……
孤身一人遊蕩在最艱辛的地域之中,直麵最危險的敵人,每一次執行任務都是在刀尖上跳舞,將自己置身於九死一生乃至十死無生的險境之中。
也唯有如此,格蕾才能夠將她的靈魂深處,那名為「命運」的力量徹底開發而出,在短時間內將潛力壓榨殆儘。
坦白而言,在得知了自己所要麵對的魔鬼訓練之時……格蕾的心中其實萌生過退意,想過將自己得到的那枚火種重新還給西塞爾領袖,甚至乾脆就此退出守岸人。
這是過去那位流浪在大陸之上,一心一意隻考慮自己利益,純粹利己主義的少女,所絕對不會接受的訓練。
可是,就連格蕾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最終她真的堅持了下來。
因為想要獲得力量。
如果早些擁有力量的話,那麼當初在那座雨夜的高崖上,自己麵對拉斯特哥哥時便不會那麼的無力,隻餘下無能狂怒的悲鳴。
她很厭惡那樣的自己,眼睜睜地看著珍視的人和物從指間溜走,而自己卻隻能跪坐在雨幕中無助地哭泣。
什麼也挽回不了,什麼都做不到。
“小格蕾——”
“是因為……拉斯特隊長那邊,有消息了嗎?”
雅妮絲的聲音有些猶疑,但最終還是開口問道。
作為執行失落樂園計劃的小隊成員,雅妮絲也親身經曆了那場計劃的全過程,自然也知曉那次背叛的真相。
更清楚拉斯特隊長在格蕾心中的地位,還有格蕾所抱有的那份莫名情感。
“嗯。”
格蕾點了點頭,將手中的保密檔案重新密封。
她的眼眸裡,那些許的迷茫之色稍縱即逝。
在這三年時間裡,格蕾一直強迫自己不去關注樂園,不去關注拉斯特哥哥的消息。
因為她知道那時的自己太過弱小,沒有站在那個人麵前的資格。
但是——
此時此刻。
自己,或許終於追逐上了那道曾經遙不可及的背影。
而她所要做的事情,也隻剩下了唯一一件。
“找到拉斯特哥哥,發起複仇。”
“否定他的理念,親口告訴他,他一直以來所抱持的,為了力量而不擇手段的觀念都是錯誤的。”
“然後,將他帶回守岸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