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薇的單獨部分結束得很快,之後“采訪空間”被重新布置了一番,翟達和盧薇兩人一起的訪談即將開始。
中場休息期間,有編輯一類的人送來了流程板,也就是大致會有哪幾個方向的問題,說實在的,給的有點晚了。
沒記錯的話,哈工大從周一就在要這個東西,此時才給到手,還是手寫的粗疏版本,加起來也沒兩百來個字。
這說明采訪者自由發揮的內容占據了大多數。
半小時後,三張椅子擺在了中央,當禮堂燈光關閉後,隻有舞台中央的區域被專業燈具點亮,鏡頭裡也隻有這點空間。
加上有特殊的布置,即便熟悉哈工大的人,也不容易從電視上分辨出這裡是大禮堂。
這時恰巧王春國校長姍姍來遲,幾個學校老師立刻迎上來,王校長壓了壓手,意思是不要打擾彆人,而後獨自站在黑暗中。
他上午有個會,以他的位格也不必親自露麵,但想看熱鬨的心是壓製不住的。
看到自家兩個最優秀的學生在台上風姿綽綽,當校長的很難不偷著樂。
台上,翟達、盧薇、柴婧在攝像機前互相握手後落座,訪談正式開始。
每個人都獨享一個機位,確保剪輯時不會錯過任何素材,柴婧笑著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之前就好奇,二位是情侶麼?”
翟達和盧薇對視一眼,這個問題並不在“流程中”
如此正式,至少在翟達心裡覺得很正式的場合問私人問題多少有些不適。
不過還是說道:“是的。”
盧薇也點了點頭。
柴婧笑的更親和了:“真羨慕你們,這麼年輕就擁有了美好的愛情。”
一點采訪的小技巧,提出“私密但無關痛癢”的問題,如果對方回答了,之後會潛意識裡卸掉部分“偽裝”,露出更多“真我”。
之後的話題開始逐漸生活化,準確的說和二人拿到的流程基本沒什麼關係,翟達不確定是“訪談”本就如此,還是這位比較特立獨行。
比如二人平時有什麼愛好、是否從小就聰慧、甚至還詢問翟達是否已經財富自由。
一些話題明顯不會播出,摻雜在真真假假裡,即便翟達也判斷不出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
“我們知道,像二位這樣的年紀就取得如此成就是很少見的,可能過往聽說過的例子都是在其他國家。”
“你們如何看待,大家對‘高分低能’、‘應試教育’問題的質疑。”
這並不突兀,被采訪者是取得社會成就的學生,進行一番對教育問題的討論似乎很合理。
盧薇直接搖搖頭,沒說話。
翟達道:“我本人的高考其實有運氣因素的,而且我的身份也隻是學生而非老師,對你說的這些問題我不好評價。”
柴婧立刻追問道:“我是否可以認為,你的意思是現行教育確實有問題對麼?”
你認為個雞脖,你是哪塊小餅乾?
翟達終於意識到話題的走向變化。
“有問題是肯定的,沒有完美的教育,即便有,也沒有完美的人。”
“你有沒有覺得在素質教育上,我們做的還不夠,應該秉持更寬容更自由的教育理念。”
“比如?”
“比如國外的快樂教育、素質教育。”
翟達忍不住看向一旁,那攝像機上泱市的標誌。
心道這年頭還真是媒體人的“黃金時代”啊,嚴肅媒體、主流泱市、金牌名嘴,在攝像機前討論這些根本不在計劃中的敏感問題。
等等,好像這位的隕落,就是從鏡頭前沒隱藏好開始的當然目前的程度還不過分。
柴婧拿出一張紙,似乎是什麼資料,意味著這個問題她已經準備多時,而非臨時起意。
“數據顯示,我國青少年課餘時間嚴重不足,但綜合素質評價卻墊底。作為高考狀元,你是否認為這是應試教育過度強調分數、忽視個性發展的結果?”
她要從這位狀元口中,得到“更有意義”的采訪內容。
翟達疑惑道:“數據的樣本是否科學?這世界上有完整教育體係的國家可能隻有一半,這樣我們也能排到墊底麼?”
柴婧打斷道:“這是國際權威組織提供的”
“能告訴我名字麼?”
“芬蘭國家教育策略評定中心。”
“芬蘭?那這份榜單上第一名是誰?”
這下反而柴婧尷尬了。
“呃芬蘭。”
翟達:
下方,陰影中的王校長直接笑了出來。
還有攝影師,那個胡子拉碴的壯漢沒忍住。
柴婧冰冷的轉頭瞪了過去,壯漢立刻變得麵無表情,不過王校長還是擒著笑意,他可不需要看人臉色。
再轉回來的時候,這位名嘴語氣已經帶了些情緒,話語中的傾向性已經不加掩飾。
“許多學生被題海戰術壓垮,創造力和天性被扼殺,這是事實存在的現象,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翟達笑了,這位還真是窮追猛打啊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一直問下去?
他其實能理解,柴婧和陸思文媽媽錢雅蓉曾經的狀況很像。
其中的區彆在於,錢雅蓉隻會影響自己和身邊的人,而柴婧是公眾人物。
翟達歎息一聲道:“教育是很複雜的投入大小、社會思潮、資源分配、心理預期哪有那麼容易討論的明白,人類未來還有多少年,對教育的討論就會持續多少年。”
“但我知道,念書本就是違反天性和辛苦的,如果釋放天性就是好的教育那最優秀的應該是‘野人’。許多自認為被扼殺創造力的人,其創造力也隻是‘自認為’的。”
柴婧問出了一個自認為很尖銳的問題。
“所以你認為‘快樂教育’是錯誤的?”
要知道在當下,這四個字可是有著相當的含金量,許多人奉為圭臬,提及必大加讚賞。
但翟達的回答卻異常果斷,仿佛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陷阱:“是的,快樂教育是錯誤的,不過這個錯誤需要一代人去驗證,現在還顯現不出來。”
柴婧沉吟片刻,這位狀元的回答有些出乎所料
這年頭還有不罵教育的年輕人?
她滿心希望,能夠引出翟達發表和韓函一般的論調,但現在看來,似乎高看這個年輕人了。
“看來您缺乏批判性思維”
對於貼臉開大的行為,翟達表示不會慣著:“批判性思維?我不正在批判你的思維麼?還是說隻有批判你認為的錯誤,才是批判性思維?”
翟達突然想到了那段著名的采訪,對著攝像機道:“也許十年後、十幾年後,當大家討論‘快樂教育’的時候,還能看到這段視頻,屆時也許一代人的驗證已經結束,靜看分曉即可。”
人的認知決定了人的判斷,在柴婧眼裡,翟達這番話已經是自己把自己釘在了恥辱柱上。
於是假笑道:“真的麼?我不信。”
翟達:
你丫的是不是串台了?
商業化的笑容重新爬上臉頰,柴婧道:“你似乎很喜歡預言,我注意到你書中描述了許多未來的畫麵?”
翟達笑了笑:“算是吧。”
“那你覺得,書中描繪的未來會實現麼?我看過您的作品,裡麵描繪的未來很美好。”
“會的,終究會的。”
“哪怕在現在的教育規則下?”
翟達突然對這場采訪有些累了。
他高估了柴婧的水平,也低估了對方的功利性。
句句不離,句句誅心。
可能在當前社會思潮中,她這樣的才是“知識分子”,才是“明白人”。
甚至在當下這個場合,她也覺得自己才是“光正偉”的形象,並且抓到了翟達的“愚蠢”。
但翟達已經厭煩了這個遊戲。
翟達坐直了身子:“你知道我們這代人,為什麼會在高壓下讀書麼?”
柴婧眼前一亮,心道這位終於要說出心裡話了?開始要抨擊了?
翟達用下眼瞼看人,燈光一直打在臉上,有些累了。
“我們這一代高壓下讀書,是因為上一代人堅持餓著肚子也要讀書。”
“而上一代能夠餓著肚子讀書,是因為有人在上上一代,跪著也要讀書、槍指在頭上也要讀書。”
“同樣,我們這一代人高壓下讀書,下一代人才能讀更好的書,讀更先進的書,但永遠不可能是‘快樂’的書,更不可能‘輕鬆’的書。”
“向上的路都是難走的,向下的自由不是自由,同樣,快樂教育也不是教育,也許有的人因為家境好上學很快樂,但那不是教育的問題,他們生來快樂,不上學也快樂。”
翟達想到了東陽縣網吧的海哥,想到了範俊偉,想到了彭浩以及以前的自己。
他其實不是這套規則的受益者,同樣也不是真正的天才選手,因為他是開掛的。
所以他沒資格去評判教育問題,如果沒有重來一世的幸運,他本質上和無數小鎮青年,尋常人家孩子一樣。
但至少這機會,曾經被擺在過眼前。
即便前世大專畢業摸爬滾打的時候,也隻是後悔高中沒再多努力一點。
“我們的教育還有很多問題,但好歹給小鎮青年留了一張課桌和一張考卷,和一個寶貴的標準答案。各種意義上來說,我和盧薇都是受益者,我們都出生在小鎮裡。”
“如果是快樂教育,說實話我和盧薇這樣的家境,有沒有機會上大學都是後話了,從小學起拿到的課本,都和‘精英教育’不一樣,連接觸知識的機會都沒有,可能高中畢業連‘讀寫’都不順暢。”
言儘於此,如果對方再問,翟達會直接拒絕回答。
沒有給柴婧消化的機會,翟達直接轉頭看向盧薇,剛才被這人搞火了,忘了盧薇也是被采訪者,甚至她才是主角。
“你有什麼想補充的麼?”
盧薇居然還真的點了點頭。
翟達很好奇盧薇會問什麼問題。
小木頭很認真的前傾身子,眨巴著大眼睛的對柴婧說道:
“您上過大學麼?”
柴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