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一直在追逐前輩的腳步呢……”
當再一次登陸一處小島,並在島上找到田仲舟在百餘年前留下的蹤跡時,蘇廣忍不住發出了感慨。
他那被海風吹滄桑的臉上,留起了長長的胡須,頭發也十分雜亂,簪子歪歪斜斜的插在上麵,
衣服破破爛爛的,就像一個野生的人類。
而在這樣的蘇廣麵前,一個來自百年前的石碑矗立著。
上麵的文字有些粗糙和磨損,但還可以被辨認出來。
同樣是落筆者,
同樣的遠行人。
而有如此緣分的原因,
也許是他們向東出海時遵循的教誨,得到的知識,都來自同一人吧?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渡過這麼遙遠的距離,來到這裡的。”
蘇廣撓了撓頭,順手從上麵抓下來一隻虱子,用指甲讓它殘忍爆漿。
要知道,
在航行的這半年以來,齊國的船隊可受了不少折磨。
而能平安航行到眼下,沒有被大洋的風浪吞噬,跟某位很願意透露姓名的鬼神,也脫不開關係。
就像當年支援田仲舟航海用的指南針一樣,何博在知曉呂鵬的誌向,以及齊國以後的發展目標後,便幫齊國的船隊,做了許多準備。
除了告知對方海流的基本流向和規律外,
他手搓了幾個大箱子,可以讓放置於其中的東西,得以保存更久,不至於受潮發黴,腐朽敗壞。
還讓甘石這兩位精通天文的老先生,編寫了一本《牽星術》,好讓行走於海上的人,可以通過仰望星空,分析自己所在的方位。
當然,
其中最重要的,
便是鬼神用無與倫比的工匠精神,雕琢出來的一塊玉石。
不像之前那可以為鬼神進行實況轉播的那塊,
新的“通靈寶玉”的作用很是簡單粗暴。
它會感知附近的水汽和風向,然後通過模糊的夢境,暗示蘇廣在不久之後,是否會有風暴到來——
而之所以為此,
一方麵,是因為大洋遠航,在當今之世,屬實罕見,危險不能預測。
其次,則是因為何博也無法保證,自己的觸手摸到大海神秘處的時候,會不會被其打斷。
雖然大海對何博這個小子,一向是寬懷包容的,但考慮到其終究“深不可測”,何博還是不敢自大放縱,普信到對方頭上。
所以,
這樣的小玩意兒,作用最簡單越好,其中積存的法力,也不能隨意揮霍,以免到了重要關頭,卻失去了效果。
“這個可是神明開過光的!”
“可以保佑你在海上一帆風順。”
在離彆之時,何博將寶玉遞給蘇廣,並對他如此強調。
蘇廣不知道為何友人在已經交給自己一塊玉佩的基礎上,還要再添一塊,
但諸夏君子一向愛玉重玉,喜歡在身上佩戴許多珠玉,在走動之間,聽那“環佩叮當”之聲。
所以他接過了這小巧又美麗的負擔,秉持著對友人的信義,一直隨身攜帶。
而對何博所言的效用,蘇廣隻當是一種祝福。
但時至今日,
他哪裡會沒有意識到那玉石的神奇呢?
船上的人也時常說:
“能夠預知風暴,這實在是神奇至極!”
“我起初還擔心這次航行,會一去不回呢,誰知道蒙受鬼神庇護,竟然活到了現在!”
“如果能成功返航,咱們肯定可以名留青史!”
而百年前的田仲舟,
得到的鬼神助力並沒有此時的多,
他所乘坐的船隻,也隻是當時才在東瀛島上,建立了一座簡陋城邑的齊人修建的。
他是經曆了怎樣的危險,闖過了多少風浪,才能來到這裡的呢?
他留下印記的時候,又是懷抱著怎樣的感情呢?
他知道自己還有回程的機會嗎?
他知道會有後來者跟上他的步伐,探索他遺留下來的寶藏嗎?
也許是滿懷期待的吧!
蘇廣這樣想著:
如果對後人沒有期盼,那田仲舟完全沒必要浪費那麼多精力,在石頭上跟人“打招呼”。
“可能也是鬼神庇護吧!”
同伴同樣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正用水桶打來小島上珍貴的淡水,準備製作航行中難得一見的熱乎食物。
聽到蘇廣發出疑惑,他沒有抬頭,隨口答道。
蘇廣也隻回之一笑。
他走過去,跟同伴熟練的在地上挖出坑搭起灶,架上鍋點上火,然後從船上取來發好的豆芽、風乾的魚蝦,以及在上一個島嶼中,幸運獲得的獸肉。
煙火飄蕩起來,
有香氣傳播開,
這處荒涼的島嶼,忽然多出來了幾分文明的味道。
等到吃飽喝足,並補充了船上的儲備後,蘇廣等人還用僅剩的一點淡水,做了下清洗。
“簡直是重獲新生!”
雖然身上的虱子還沒有儘數消失,
拉碴的胡子也沒有剃去,
但油膩膩的頭發,還有滿身泥垢被洗去的感覺,還是讓人覺得十分舒爽。
有些船員甚至躺在鋪了乾草的地上,生出了“就這樣吧,前麵的區域交給後人探索就好”的想法。
好在蘇廣一個個的過去,把人拉了起來。
“先賢還在前麵等著我們呢。”
他對自己的同伴這樣說道。
於是,
一行人在修整了一陣後,又登上船隻,再度放下了風帆。
當黑夜降臨,群星閃爍在天空的時候,
蘇廣憑借著自己熟練的“觀星辨位”技能,照例站在船頭仰望著深邃的星空,同時也為大家守夜,維護眾人的安眠。
他這位船長,
雖然存在著些許儒生特有的固執和天真性子,但的確任勞任怨,並沒有倚仗身份地位,或是那淵博的學識,攏著袖子,理直氣壯的要求彆人為自己服務。
所以,
蘇廣很得船員們的尊重。
於是,
有一個同伴半夜起來釋放體內積液時,見到他挺直的背影,便忍不住湊過來,同蘇廣交流起來。
“其實我不是很明白,為什麼大王會派人探索東邊的大洋。”
同伴說,“往南往西,都很有道理,東邊有什麼呢?”
南洋之地,土地肥沃,物產豐盛,可以彌補東瀛齊國的不足。
向西,既可以到達中原,朝拜漢朝這位宗主國,也可以到達秦夏這些地方,既可通商貿易,也能加深諸夏間的親昵。
這可比來東邊吃苦受累好多了!
航行至此,
船隊中誰不知道,東洋是一片“隻有鳥屎”的地方?
在海上能遇到一個小島,讓他們短暫回味一下“腳踏實地”的感覺,都稱得上鬼神庇護了。
“如果我有您那樣顯赫的出身,打死也不會涉足這灘渾水!”
蘇廣的祖先,
是蘇秦當年在燕國時,跟燕太後私通生下的孩子。
對方生於宮廷之中,卻不是燕國的王族,甚至還稱得上是整個燕國的恥辱。
但燕王拿捏著這位同母異父的兄弟,可以要求在齊國的蘇秦,為燕國謀利,所以對方才得以平安長大。
等到蘇秦老去,在太後的各種鬨騰下,這位私生子才搬到齊國。
由於背後有一位心念情夫,重視“愛的結晶”的母親,對方在齊國的生活很是安定。
齊人東渡之後,他的後人更是步步高升,成為國中顯貴。
所以,
蘇廣才能年紀輕輕,便受到朝廷的重視。
而麵前的這位船員,則是呂鵬在國中用重金和各種許諾,招募來的勇士之一。
他沒有家人,出身也十分低微,偏偏又總是不服氣彆人對自己的欺壓,想要出人頭地。
他接受這大有“一去不回”可能的任務,是因為他心裡清楚的知道,有些東西既然先天不足,那就隻能靠後天搏命,才可以獲得。
蘇廣聽了他的話,隻是沉吟一陣後說道:
“也許是因為好奇吧。”
好奇藍天究竟有多高遠,
好奇大地究竟有多遼闊,
好奇人的力量,可以觸碰到天地的哪個位置。
對方有些驚訝,“就因為這個,所以寧願舍棄性命和富貴嗎?”
“大王這樣賢明的君主,竟然會為了滿足這無所謂的好奇,而付出高額的代價?”
“也不能說是無所謂吧。”
蘇廣抓了抓自己的胡須,然後輕輕的說道,“畢竟遲早有一天,諸夏要前往世界另一端的。”
“我們隻是提前了一點,為後人做好鋪墊罷了。”
“而且跨越大洋,到達一處未知的天地,這難道不令人心神激動,感到滿足嗎?”
實現內心的渴望,
這本就“人”追求一生的事情。
有的渴求權與名,
有的渴求財富與地位,
而有的,隻是渴求“知道”罷了。
也許,
當千萬年前,一個同樣頂著亂糟糟頭發,披著短小獸皮的野人,抬頭看向那無垠的星空,無意識的抬起手指點起那無數的星子之時,
這個欲望便融為了“人”本性的一部分。
趙朝和田仲舟,都拒絕不了源於天性的誘惑,
更何況蘇廣呢?
……
船隊繼續航行。
當遙遠的東方,正按照先前的步調,各自迎來新時代的時候,
當何博蹲在陰間,等待難產多年的“輪回”降臨的時候,
齊國的船隊終於見到了結束探索的曙光。
因為他們憑借著大洋那難以為人窺見的海流推動,來到了一處全然不同於先前海島的地方。
在花費了不小的精力後,
起初隻想著補充船隊儲備,修整後繼續航海的蘇廣等人才後知後覺的發現——
這裡的風,
有些不對勁。
海上漂流這麼久,
蘇廣他們早就熟悉了那充滿了鹹濕腥苦氣味的海風,
而身上佩戴著“天氣預報”的蘇廣,對風向和水汽的感知,更是敏銳。
那乾澀的、空曠的、攜帶了濃厚泥土香氣的風……
就像他在中原或者西秦時,所嗅聞到的那樣!
這是屬於陸地的氣息!
這……
這裡就是大海的儘頭?
蘇廣激動的直接匍匐在地上,抓起地上的泥土、草木,捧到自己麵前。
他幾乎變態的嗅著它們的氣味,然後在看到一頭大型的,從未見過的,卻顯然隻有廣袤陸地才能生長出來的大角鹿探頭探腦的出現時,潸然落淚。
他已然說不出什麼話了。
他一切的情感、一切的天性和智慧,全在此時停滯下來。
他隻知道哭泣了!
就像一個脫離母親的身體,斷開那根柔軟堅韌的臍帶,來到新世界的孩子,
他哭的很厲害,卻沒什麼傷心的意味。
因為他未曾受到傷害,
隻是為了擁抱一個陌生的、卻讓他充滿了期待的新世界。
他的同伴也意識到了什麼,愣愣的在原地站了一會後,也跟著又哭又笑起來。
僅剩的幾十個人在海岸上癲狂的動作著,將那頭不經意路過,隻是想來這裡整點青草的騾鹿嚇得很厲害。
它抖動著自己的大耳朵,四條腿悄咪咪的朝著後麵走去,但圓溜溜的眼睛一直盯著這群以前從未見過的生物。
來自於天性的好奇,讓它不想就這樣離去。
於是,
等到這群陌生生物叫累了,動累了,全都趴在地上,擺出一副快要死掉的模樣後,
這頭長著大角的,形態優美的騾鹿,踢踏著自己高貴的四足,昂著脖子,來到了他們的身邊。
這片土地的擁有者,朝著這群外來落魄戶低下了自己的頭顱,用濕潤的鼻子湊近了他們顯露於外部的毛發。
就像來自齊國的海上探險家們迫不及待的汲取新世界土地氣息那樣,
它同樣吭哧吭哧的,在對方的頭上磨蹭嗅聞了起來。
嗯,
這個氣味……
讓騾鹿感覺這群家夥,就是一群野生的生物。
有點鹹腥,
可能是海裡的東西爬上來了?
騾鹿不大的腦子裡,對這片地區擁有的動物,還是有些印象的。
比如說在太陽明亮,但溫度不高的時候,會有一群嗷嗷叫的海獅爬上岸,然後遵循自己的天性,圈占地盤,等待交配跟繁衍後代。
而這一切,
跟這群陌生動物真的很像!
海獅上岸的時候會大吼大叫,
對方上岸的時候也大吼大叫;
海獅會在地上亂爬,到處拱著泥土,以明確自己的領地,
對方也在地上亂爬,到處扒拉著泥土,然後趴在上麵一動不動……
所以!
他們應該是海獅的近親!
隻見騾鹿清澈水潤的眼睛裡,閃過一道名為“智慧”的光!
咦,好!
俺尋思俺悟了!
在這樣的高興和得意下,騾鹿大發慈悲的,給地上的陌生動物舔了舔毛。
然後舔著舔著,
又生出莫名其妙的好奇,開始動嘴,將那長長的毛發含到了嘴裡,並咀嚼起來。
蘇廣很不幸,
成了這畜牲淩辱的對方。
但他在經曆了莫大刺激之後,身體跟精神,都陷入了虛弱之中,根本沒有能力反抗。
他隻能默默忍受。
好在,
騾鹿顯然是吃草的,
雖然它的舌頭很長,牙齒很堅硬,
但除了弄蘇廣一頭口水外,並不能對他怎麼樣。
而大角鹿在瞪著眼睛,咀嚼著那堅韌的,難以咬斷的毛發一段時間後,便對其失去了興趣。
它張開自己的金口,給予了蘇廣自由。
蘇廣努力的在地上滾動兩下,讓自己能夠脫離大角鹿的好奇範圍。
同伴們看著他灰頭土臉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蘇廣先是羞惱的梳理自己被大角鹿玷汙的頭發,隨後也沒有忍住,跟著傻笑出聲。
在陽光燦爛的一天,
來自大洋彼岸的諸夏君子,帶著純粹的笑容,登上了這片與世隔絕了太久太久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