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元二年,
在冬末初春的時候,
皇帝又臨幸五柞宮。
他仍舊在這片寄托了他濃烈青春熱烈的園林宮室中徘徊。
皇帝的腳下,是還沒有完全消融的積雪,
而他的頭上,蒼蒼白發正與之相互映襯。
“這棵柞樹可能要死了。”
“朕也快要去了……”
在徘徊許久之後,皇帝逐一撫摸過宮殿旁邊那五棵巨大的柞樹,當觸及老朽乾枯的一棵時,他忽然發出悲傷的歎息。
陪同的霍光安慰道,“陛下還可以統治天下很久!”
皇帝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兩天後,
皇帝便生了病,臥床不起了。
太子劉據帶著他的子孫趕緊跑到五柞宮中探望父親,
跟皇帝許久未曾相見的皇後,也乘著車馬緩緩到來。
他們圍攏在馬上就要死去的皇帝身邊,關懷他的身體,仿佛情誼十分深重。
可皇帝心裡卻是明白的,甚至還有些莫名的淒涼——
在經曆了太多的波折爭吵後,
他的妻與子,竟然隻有在他壽元將儘的時候,才顯露出真心實意,做一個溫婉賢淑的皇後,做一個孝順恭敬的太子。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
過往的一切開始在皇帝麵前飛快的呈現。
他想起自己年輕時跟小夥伴們相處的快樂;
想起打敗匈奴時,內心的豪邁情緒;
也想起當年見到衛子夫這個美貌女子時的悸動,以及等待多年的長子出生時,那難以抑製的激動和歡欣。
所以,
生命持續到現在,妻與子跟他的疏遠,難道是他的錯誤嗎?
皇帝忽然偏過頭,努力睜開眼睛,向著劉據所在的位置伸出手。
劉據順從的將身體傾過去,將臉伸到老父親的手下。
七十一歲的父親,
撫摸著自己四十一的兒子的臉龐。
蒼老的手帶著涼氣,緩緩擦過劉據的眉目,再也沒有掌控天下時的力量。
然後他用微渺的聲音說,“千秋萬代後,史冊會如何記錄我呢?”
他統治天下,將近六十個年頭。
在如此漫長的時間衝刷之下,發生的事情和變化,實在是太多了。
皇帝偶爾夢回年輕時,也覺得那個縱馬肆意的少年有些陌生。
而天下百姓對他的感官,則更不用多提。
三代人生活在他的治下,
祖孫對這位老邁皇帝的看法,很有可能完全不一樣。
後人會怎麼評價他的功過呢?
劉據匍匐在地上,流著淚說,“陛下的功業,注定彪炳史冊!”
“不要安慰我。”
“你說的有什麼用呢?”
皇帝的手離開劉據的麵龐,目光挪到旁邊的皇曾孫身上。
四歲的劉詢感受到身邊凝重的氛圍,卻一點也不懼怕。
他正好奇的打量著五柞宮的一切,然後瞪著自己清澈的目光跟曾祖對視。
皇帝的嘴角扯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他對著皇曾孫說,“起碼要等到這小子繼位,我才能得到一個較為中肯的評價吧。”
劉據將自己的長孫拉到懷裡,抱著他麵向皇帝哭泣。
小劉詢抬手擦了擦祖父的眼淚,又好奇的伸手摸了摸曾祖的手。
那雙手逐漸了失去溫度,乾枯如老樹的手指鬆開著。
劉詢說,“陛下的手涼涼的。”
“我可以替他暖一暖嗎?”
小孩子的身體,總是熱乎乎的。
但劉詢三歲以前經常生病,身體較其他小孩有些消瘦,手腳偶爾會發涼。
他母親便拿來一個大葫蘆,在裡麵灌滿了熱水,用木塞緊緊的堵住,防止滲漏。
“這個就叫做暖寶寶啦!”
親手做好這個暖床葫蘆的母親把孩子抱在懷裡,親了親他的小臉,“病己以後自己睡覺,也可以暖乎乎的了!”
劉病己,
是劉詢的小名。
如同他的曾祖過去被叫做“彘”一般,在那簡單粗暴的名字之下,飽含著父母的愛意。
現在,
劉詢打算大方一點,把自己的暖寶寶貢獻出來。
雖然他跟這個躺在床上的曾祖不是很熟,
但他的父祖現在看起來,卻因為他而很傷心的樣子。
劉詢不希望大家這麼悲傷。
劉據沒有應下他的童言童語,隻是撫摸著劉詢柔軟的頭發,輕輕的說:
“好孩子,好孩子……”
旁邊的史官沒有陷入皇室的悲情之中,
他從容的拿起筆記下:
“二月丁卯日,上崩於長安五柞宮。”
隨後不久,入殯未央宮前殿。
經大臣一致商討,為皇帝冠上了“武”的諡號。
剛彊直理曰武,
威彊敵德曰武,
誇誌多窮曰武……
太子劉據登上大位,按照先帝的遺詔,重用霍光、霍嬗、金日磾等人,作為他糾正先帝過失的助力。
很快,
劉據就頒布了自己第一道詔書:
“先帝在的時候,經常反思自己在治理國家時犯下的錯誤。”
“現在我秉持他的遺誌,成為了國家的君主,應當延續他的理念,以展示作為兒子的孝順,和作為君主的仁德。”
“我決心取消之前苛刻的政令,效仿舊有的製度,推行輕徭薄賦的舉措,好安撫天下的百姓,鞏固祖先的基業!”
民間那些行蹤不定,又敢說敢做的報郎們將這份詔書傳播到了四方,許多百姓拍著手說:
“如果新皇帝說到做到的話,那我們的日子就能好過很多了。”
先帝晚年的時候,脾氣很倔強,行事很霸道,顯露出有各種各樣的毛病。
為了滿足他修宮殿、巡遊天下的欲望,百姓們過得很是辛苦。
所以他們期待自己身上的重擔可以減輕一些。
隻是,
當新帝帶來的欣喜過去之後,
他們又不免懷念起先帝。
快六十年的統治,
百姓們對這位君主自然愛過、恨過。
他活著的時候,
百姓們可以肆意的咒罵他某些不當的舉措,讓自己的生活艱辛困苦。
但在其死後,
先帝曾經為整個國家帶來的感動和自豪,又湧上他們的心頭。
一些人開始為這個逝去的時代落下眼淚,發出哀歎。
……
“死者為大的道理,很多時候都是通用的。”
“何況以我諸夏君子骨子裡的溫良,除非那人做的實在太過分,不然也不會一直記恨著對方。”
在瓠子水邊,
何博指著那清澈的細長河流說,“大浪濤濤的時候,自然是泥沙俱下!”
“等到洪水散去,水流穩定下來,很多東西就不必多言了。”
瓠子水,
是當年何博驅動黃河南下,對淮河的薄弱之處發起猛衝之時,破開堤壩後形成的一條全新的河流。
當年的劉徹,
就是在這個地方,指揮著數萬百姓,對放縱不羈的水流進行安撫和矯正。
他們修補了河堤,也挖掘出了新的河道,約束起了那浪蕩的黃河之水。
西門豹看著眼前的瓠子水也感慨的說:
“武帝的聲名,會在後世得到流傳。”
“他打下來的基礎,想來會為之後諸夏的統合,做出巨大的貢獻!”
諸夏的世界,已經十分龐大了。
那個在數千年前,發源於黃河這個暴躁母親河沿岸的小小部落,通過聯盟、吸納和征服……不斷的向著四周擴張壯大。
他們一邊頂著母親河不可預測的強力毆打,一邊鼻青臉腫的耕耘出一片又一片肥沃的農田。
時至今日,
漠北、南海;
東海、西域;
身毒、西海……
天地四方都遍布著這個民族的足跡。
那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場景看上去,很有當年周天子分封諸侯,把人扔得到處的風範。
而通過這點,可以預見的便是在許多年後,
分散於各處的諸夏,必然要麵臨一次統合。
共尊中原皇帝為諸夏天子也好,
直接被中原王朝兼並也罷,
總歸是要“定於一”的。
而武帝的所作所為,
為那漫長的奔襲作戰,提供先例和底氣。
“可能吧!”
何博想了想域外的情況,覺得中央之國的榮光播撒到西海乃至於泰西,還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
“先讓秦國跟羅馬的戰爭打完再說!”
就在武帝的時代落下帷幕之時,
屬於泰西之地的太陽,正在冉冉升起。
羅馬共和國僅剩的餘暉,已經無力壓製屬於新時代的曙光。
隻是,
新舊交替前的黑暗,總是最濃鬱的,也是最難讓舊時代的人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