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漸漸駛入郊區。
公路兩旁,除卻大片大片鋪陳於丘陵地帶的稻田之外,便隻能偶爾見到一座座房屋民居。
白河市算不上大城市,出了三環基本上就接近各個鄉村的地界了。
這個時節,年輕人都去大城市裡打工,路邊那些房屋門窗間,多是黑洞洞一片,見不到一點兒光。
連帶著當下這條公路,也寂靜得滲人。
除了遠遠跑在前頭的那輛破雷淩,王魎在路上就再見不到一輛車子。
他有心排解當下的寂寞,便主動和後頭的乘客開口搭話。
內心裡也是覺得後頭的瘦高青年人有點兒古怪,想拿話試探一下。
車後座的青年人垂頭坐著,從王魎這個角度往後視鏡看,始終看不清對方的臉兒,也是古怪得很。
他向那青年問話半晌之後,青年人才肩膀微微抽動著,不是很利索地給出回應:“我一一我去找人。”
這個聲音,叫王魎覺得有些熟悉。
但他猛一想,也想不出是自己身邊的哪個人和這個乘客的聲音相似了。
“去那地兒找人?
你家也在那邊?”
王魎的目光又看向前方,隨口向後座乘客問道。
後座乘客搖搖頭:“欠債的人。”
“好家夥,你大晚上去找人討債啊?
那可得小心點兒,和人商量好了,彆一聲不吭就去要錢,大黑天的,他要不願意還你錢,你們彆再起什麼爭執了。”王魎很容易就發揮出了網約車、出租車司機的特點嘴巴大,話匣子一打開就沒個完,且愛看熱鬨,好多嘴管閒事。
瘦高青年大抵也是覺得王魎話多,並沒有再回應王魎什麼。
王魎討了個沒趣,撇撇嘴不再多說,繼續開車往前走。
何炬的那輛雷淩車,始終開在他的前頭。
這倒是省去了他很多功夫,他隻用跟著何炬那輛車走就是了:“還真有些巧,倆車竟然走一樣的路線…”
夏夜晚風吹進車窗內,繞在王魎的脖頸間,卻叫王魎覺得微微有些涼。
他心下有些詫異,順手點了兩下車機屏幕,將車窗調高了些許。
車內的空氣流通變慢,那股涼氣卻並未隨著車窗升高而消散,反而一直縈繞在車內,並且,隱隱約約間,還有一股臭味在車內彌漫開來。
王魎吸了吸鼻子,疑心這股臭味是後座男乘客的腳臭。
大熱天裡,對方身上裹了件運動外套不說,腳上還套著雙球鞋。
穿得這麼厚,怎麼可能沒有腳臭?
對方又不是自己局長,因為患了詭病,再熱的天都會覺得冷,不得不穿那麼厚…
這種事,涉及乘客的個人衛生問題,王魎再大嘴巴也知道不能隨便出聲提醒。
是以隻得屏著呼吸,稍稍加快了車速,同時把升上去的車窗又放下來,希望風吹走車子裡的這股暗暗的臭味。
他定住了心思,隻顧開車。
然而沒過多久,那股臭味又變得更濃重了些。
同時,王魎時不時有一種感覺後座男青年正惡狠狠地盯著自己的後腦勺!
他心裡打了個突,立刻抬眼去看後視鏡。
後視鏡裡,男青年垂著頭沉默不言,和王魎想象中其惡狠狠盯著自己的樣子相差甚遠。
“奇了怪了…”
王魎在心裡暗暗轉著念頭,同時多留了一分心思。
眼下的情形,越來越有點兒不正常。
車子裡的這股臭味變濃,更不像是腳臭,反倒像是屍體腐敗散發出的味道。
“欠你債的那人叫什麼啊?
我家住在東四環那邊,說不定還認識欠你債的那個人。”
王魎開始沒話找話。
“這幾天天氣挺熱哈!
這麼熱的天兒,你還穿得這麼密不透風的,你不覺得熱啊?”
他連聲向後座上的男青年拋出話題,但那人始終垂著頭,身子隨著車身擺動而微微搖晃,好似是睡著了一般,對王魎拋出的話頭根本不接。
王魎皺了皺眉,跟著前頭周昌的雷淩拐進一處山體隧道內。
隧道內,光線昏暗。
襯得車子裡更是一片昏黑。
一片昏黑中,那種被人以陰厲目光盯著的感覺越發濃重!
但王魎幾次抬眼看後視鏡,都隻能看到後座的青年人像是睡著了一半,垂著頭,微微晃動身體。
“不能再這麼開車了。
出了隧道得停下來,檢查看看後座的這個人!”
王魎心中定念。
那種被陰冷目光盯住的感覺忽而變淡。
汽車駛出隧道,車外光線稍微變亮。
這時候,王魎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後視鏡,正看到那個瘦高青年僵硬地側坐在座位上,原本耷拉下去的腦袋,此時微微抬起,額頭貼著車後側玻璃,露出的那半邊側臉上,一隻眼睛裡隻剩眼白,直勾勾地盯著王魎!
看到那半張臉的瞬間,王魎心頭一驚!
他甚至懷疑自己可能出現了幻覺!
後座乘客顯露出來的那張臉,與王魎追蹤調查的目標‘何炬’根本一模一樣!
隻是這個‘人’的膚色更加蒼白一些,泛著青色,猶如死人的皮膚!
王魎一晃神,刹那過後,他再去看後視鏡裡的瘦高青年,對方垂著頭,好似根本沒有側過臉來盯著王魎看一般!
此情此景,任誰都會懷疑是不是自己過於緊張,以至於出現了幻覺?
王魎也放慢了車速,正自遲疑之時,忽然看到前頭何炬那輛破雷淩打著雙閃,緩緩停在了路邊。
這一段道路的前方,又是一條幽深晦暗的隧道。
兩輛車正處於兩山夾道之間。
公路護欄外,就是高高山崖,崖下林木蔓生,一片昏黑。
“呼”
一陣山風忽然而至,刮得崖下野樹嘩嘩亂響。
群樹葉片翻沸如海。
強烈地被窺視感,始終縈繞在周昌心頭。
他瞥了眼後視鏡,坐在後車座上的一對小情侶雙手絞纏著,膩歪在一起,旁若無人地親親抱抱著。
卻不可能是這兩人在窺視自己。
窺視自己的目光,陰冷而險惡。
周昌微微抬了抬眼,看著後麵一直跟蹤著自己的調查人員車輛跟著駛出了隧道,在後方光線忽亮的一瞬間,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那個調查人員後座上的乘客忽然抬起了頭!
那個乘客半張臉膚色青白、半張臉血肉模糊,像是被甚麼野獸啃咬過一般!
‘他‘盯著這樣一張臉,目光穿過車玻璃,直勾勾地射向周昌這邊!
對方完好的那半張臉,一瞬間在周昌心底投映起陌生又熟悉的印象!
他心神遲疑了一個刹那,才忽然反應過來!
那個乘客完好的半張臉,可不就和‘自己’一模一樣?
同何炬一模一樣…
周昌立時找到了一直縈繞在心底那種詭異的、被窺視感的根源。
這種被窺視感,從他黃昏時還在出租屋的時候就出現了。
是出租屋裡的‘臟東西’,跟著追了出來。
恰巧坐上了調查人員跟蹤自己的那輛車。
“倒是正合我意了…”
周昌心底暗暗地笑了一下。
腳下緩緩踩著刹車,使汽車慢慢停在了道邊。
在汽車後座你儂我儂的兩個小情侶,眼見得車子停在這條兩山夾道邊上,四下黑茫茫一片不見人跡,害怕的表情頓時浮上麵龐。
男青年緊緊摟著自己的小女友,看向前座肩膀同樣抖若篩糠的周昌說道:“師、師傅,你怎麼停在這兒了?”
“我不敢動了,開不了車…”
周昌故作恐懼之態,他轉頭看著後座的兩人,瞪大了眼睛,滿麵惶恐:“你們、你們趕快走吧,快走吧…”
被男青年摟在懷裡的女生,看到周昌這副模樣,反而不覺得怕了。
她將下巴一揚,不耐煩的神色就浮在了眉眼間。
“你不把我們送到地方,我就在平台投訴你!
投訴你不怕嗎?到時候讓平台封了你的號!
這附近一個人影子都沒有,你想讓我們走著回去?怎麼可能!”女生昂著頭抱著胸,對周昌連連斥責。
“鬼!
有鬼來追殺我了!
你們再不走,也會被殺的!”
周昌看似是轉頭看著後座的兩人,實則是關注後頭那輛跟蹤自己的電車動向。
他看到那輛電車在距自己二三十米處一下刹停,亦知那輛車上的調查人員必定發覺了其車上乘客的異常,於是更作出一副驚懼至極、
疑神疑鬼的模樣,嘴唇顫抖著,連連說道。
後座上的男青年被周昌這副模樣嚇住了,他小聲與女友商量:“離咱們住的民宿也不遠了,咱們不然走著…”
“哎呀,走什麼呀!
他說有鬼你也信?他分明是想糊弄咱們下車!
今天我就是不下車,不把我送到地方,看平台不把他罰到想哭都沒有眼淚!”女子上嘴皮碰下嘴皮,一連串的話語從她嘴中連珠炮似的迸出,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模樣。
男青年見女友這副樣子,一時也有些無語。
他其實也不大信這個網約車司機的言辭。
但是對方這個樣子,看起來明顯是精神不穩定的跡象。
這種時候,乾嘛招惹這種精神病?
惹急了他,他把人打傷打死,平台固然能賠償金錢上的損失,難道還能再賠回來一條命?
“走了!”
男青年壓沉了聲音,拽住女友的胳膊,一手推開車門,一手拖著女友離開了汽車內。
然而,在兩人一番耽擱之下,後頭那輛電車猛地刹停之後,一股股膿血順著車門奔湧了出來,在車邊漸漸堆積成一個模糊的人形。
那個人形出現的刹那,恰巧是這對小情侶下車的當口!
女生被拽下車,內心更是不忿,她狠狠地錘了男青年胸口幾下,聲音都帶上了哭腔:“我做錯什麼了?!你乾嘛這麼用力地拽我?!
我就是不走!我就不走!”
“他媽的!”
周昌滿麵恐懼,內心實則有些無奈地罵了一聲。
他跟著推開車門,顫顫巍巍地走到車屁股後頭,眼神‘驚懼’地看著後頭那輛電車內湧出的膿血聚集成的模糊人形。
他的身形,正好擋住了那對還在拉扯的情侶!
“嗤一一”
王魎一腳踩停車子,車輪在公路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音,整個車室都猛地向前頓挫了一下!
而王魎的身形,卻沉穩如鐘。
他歎了口氣,看著後視鏡裡那慢慢將一張臉轉正的瘦高青年人。
這個青年人的半張臉,分明與何炬一般無二,而它另外半張臉,則是血肉模糊,大片區域暴露出森森白骨!
這是個‘臟東西’。
它根本不是人!
“何炬…還真有某種靈異體質啊…”
王魎喃喃低語,昏黃的光影從他身上飄散,在車內徐徐暈染開。
整個車子的裝飾開始變得破舊,遍布歲月的痕跡。
“所以是前頭那個何炬,欠了你的債?
他欠了你什麼?”
“嘶嘶,嘶嘶————”
後座半身血肉模糊、半身與何炬一般模樣的鬼肩膀顫抖著,嘴唇裡發出一陣陣像是哭泣抽噎一樣的聲音,腐臭的氣味彌漫在車室內,哪怕是王魎身上的昏黃光影,都無法使之變得陳舊消無。
鬼哭泣抽噎的聲音還在車室內飄蕩。
它的形影已經融化成腐臭的膿血,侵染了四下蕩漾的昏黃光影,順著汽車縫隙,泄漏到了電車之外!
“該死!”
王魎看到這個時候,前頭何炬那輛車裡的乘客也下了車。
那倆情侶還在拉扯,他看得眼皮子直跳,忍不住咒罵了一聲,跟著趕緊拉開車門一一“嘶嘶,嘶嘶”
鬼身上的膿血不斷淌落。
它在車邊搖搖晃晃,身上的腐臭氣味彌散在這條兩山夾道間。
哪怕有山風搖蕩,也無法衝散這股直貫天靈的臭味!
周昌身後,那兩個還在拉扯的小情侶也嗅到了這股讓他們心神都顫栗的臭味,女子驚懼地回頭,目光越過周昌的身形,從側方看到了那從後麵電車旁緩緩走過來的‘人’,究竟是何樣麵貌她渾身一麻,極致的恐懼衝擊著她的理智,她猛地哆嗦了幾下,跟著暈了過去。
她的男友亦是臉色煞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呼!”
朝周昌走過來,半邊臉與何炬一模一樣的鬼,忽化作一陣風,倏地在原地消散!
緊跟著,一種被怨毒的目光盯著後背的感覺,在周昌心底驟然浮現!
他猛地轉回身,身後卻空無一物!
而他身後那道被月光拉長的影子邊緣,那個半身血肉模糊的鬼靜悄悄地蹲在那裡,它伸出手,拽住了地麵上那道無形物質的影子,撕扯著往自己嘴裡送!
“彆讓它吃了你的影子!”
周昌身後,響起王魎的厲聲提醒。
他慌慌張張地轉過頭來,看到從後頭電車上下來,直奔向自己這邊的王魎,眼神還有點兒‘驚訝’。
而他隨後低下頭來,看著那道蹲在自己腳下影子邊,撕扯著影子,送進嘴裡咀嚼的鬼,渾身猛地哆嗦起來,不管不顧地扭頭逃跑!
他雖在遠離那隻鬼,可他的影子依舊被那隻鬼定在了原地,並未跟著他逃逸!
“咯吱,咯吱…”
鬼嚼食‘何炬’的影子,像是在吃某種橡皮糖。
“我跟他說這些乾嘛?!
他現在還隻是個啥都不會的普通人…”
王魎拍了拍腦袋,他臨近了那隻血肉模糊的鬼,額頭見汗,一時亦深感棘手。
昏黃的光影從他身上飄溢出來,層層疊疊地浸染向那隻偷吃影子的鬼,被這光影浸染的四下環境,都迅速泛黃老舊,像是一副老相片。
而那隻鬼被框在‘相片’中央,卻沒有半點變得陳舊的跡象。
它背對著王魎,在自身被老舊光影定格在‘相片’中央的瞬間,停止了嚼食周昌的影子。
已經和周昌離得很遠的人影,倏忽縮回那已經逃到幽深隧道口的周昌腳下!
偷吃影子的鬼,在此同時晃動著,從相片中脫離,立刻消失不見!
“該死!該死!該死!”
王魎看了眼雷淩轎車邊的那對情侶,又將目光投向前頭幽深的隧道口!
他很清楚,那隻鬼已經吃掉了何炬一部分影子,自己患上的‘詭病’,根本不能用來針對這隻鬼,隨著它放開何炬的影子,殘缺人影縮回何炬腳下。
這隻吃掉何炬部分影子的鬼,也會跟著再次回到何炬腳下!
何炬那邊,必定十分凶險!
可王魎也不敢放任眼下這對青年男女不管!
“你們不介意先變成相片吧?”
王魎猛地轉臉,看向那呆呆愣愣地抱著昏過去的女友的男青年,滿是汗水的圓臉上,露出個難看的笑容,如是向對方問道。
“啊…”
男青年張著口。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他隻知道本能地抱著女友。
其餘一切,他根本看不明白,也反應不過來!
“同意了!”
王魎一打響指:“哢嚓!”
他的雙眼瞳孔,好似變成了閃光燈,一瞬間爆發出強烈的白光,鋪滿男青年的視野!
白光倏而散儘!
路邊再不見那一對情侶,隻剩一副相框。
相框裡,泛黃老舊的相片中,男青年驚駭地張著嘴,坐倒在公路邊,抱緊了懷中昏迷的女友!
王魎將那副相框收在懷裡,跟著朝前頭的幽暗隧道直奔而去。
幽暗隧道內。
叢叢鐵念絲包裹住周常的雙手。
他的右手掌,緊緊攥著那隻鬼的脖頸,另一隻手伸進了那隻鬼大張的嘴裡,穿過它的喉嚨,在它的胃裡掏著東西:“你把我的影子吃哪兒去了?!”
周昌的影子裡,沉浸著濃鬱的‘瘟劫灰’。
他靠著這些自己渡過劫關得來的瘟劫灰,得以感覺到自己影子的存在。
如今這隻鬼吃掉了他陰影的一部分,令他的影子變得殘缺,但他依舊能從這隻鬼身上,感應到屬於自己的‘瘟劫灰’的存在。
是以便想看能否從這隻鬼的肚子裡,把被它吃掉的影子掏出來。